本文来自 http://huangsewenxue.com/ 正文 第27章(2)   早晨起来,甄永信收拾停当,嘱咐琪友一些事项,雇了辆人力车,出西直门,往西郊报恩寺那边去了。报恩寺在西郊的一片空地上,规模不大,只比城里一般人家的四合院大些。和城里有些规模的寺院比,多少显得有点寒伧。多年失修的山门,朱漆已经脱落。进了山门,走上正殿,一个老和尚正拿一把鸡毛掸,在佛面拂尘。见有香客进来,老和尚收起起鸡毛掸,在佛案边坐下,一手执木棰,一手举至额前。甄永信施了礼,从香案上取出一柱香,点燃后,插入香炉,回到香案前,跪在地上,叩了三个头,起身后又往功德箱里投了几枚铜板。老和尚昏昏沉沉地在一旁敲了几下木鱼。叩了头,甄永信站起身来,凑上前去,跟老和尚搭话。   “宝刹只老师傅一人主持吗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地僻人稀,香火不旺,贫僧一人足矣。”老和尚说。   “我从城里来,见城中庙宇,多是修缮一新,老师傅怎么不把宝刹也装潢一下?”   老和尚闻言,苦笑一下,说,“先前,大清国兴科举,每逢开科年份,来京赶考的举子寄居寒寺,日子还算好过。自打科举废弃,这里再无香客光顾,单靠附近村民施舍,能够贫僧一人粥食,已是烧高香了。”说完,停了下来,又问,“施主从哪里来呀?”   “从关外来跑生意的,城里口花费太大,想借宝刹一隅,暂作落脚,做些生意,混口饭吃罢了。不知老师傅意下如何?”   老和尚看他一身装束,和褡裢里露出的八封图,知道甄永信是个算命先生,刚才又见他往功德箱里投了些钱,猜想此人出手大方,留他在寺中,也算多了一路香火,便装着不在意地说道,“施主请便吧,东厢房床铺都有,施主不嫌弃,就住那里吧。”   “多谢师傅开恩。”甄永信道了谢,转身去了东厢房。房门没上锁,门板已经开始朽烂,推开房门,霉气熏人。屋子里挂满了蛛网。看来要住这里,不费些功夫不行。眼见天已将晌,来不及收拾了,甄永信把门关上,跟老尚应酬了几句,转身独自来到山门外的石阶上,把褡裢放下,摆出八封图和签筒,坐在自带的铺团上,向远处打量。   仲春时节,风和日丽。远处田野上,岚气升腾,鸟鸣柳林,蝶舞花间,草香阵阵随风扑来。甄永信正待用心品味,只见远处田野上,一辆汽车,拖着烟尘,朝这里驶来。汽车走走停停,不时有人下车,往远处指指点点,拍照留念。过了一会儿,才行至报恩寺前,停了下来,从车上下来五个男女,一望便知是大户人家出来的。男人走在前头,眷属跟在身后,往山门这边来。见山门台阶上坐了一个算命先生,男主人边走边自言自语道,“在这种地上算命,一天能遇上几个人?”   甄永信听得真切,岂肯错过这种机会,开口应着,“凡人不入卦,只看卦中人。这位先生可有雅兴?”   那人闻言,停了下来,冷笑一下,冲着甄永信说,“你这算命的,口气倒蛮大的,可有真本事吗?”   甄永信也不卑不亢,冷笑着回应道,“有无本事,看过才知道。”   “看得不准,有何说法?”那人较起真儿来。   “看得准,凭赏;看得不准,分文不取,给你赔罪。”   “那好,你先给我批一卦。”   甄永信闻言,端起签筒,闭上眼睛,轻摇几下,口中振振有词儿,睁开眼,让那人抽出一签。开签看时,只见签上有四句谶语:“君本当年万户候,干戈扰攘一时休;轻车熟路花又明,盖世英杰坐上游。”   那人手持卦签,反复端详一会,未得要领,只得把签递给算命先生,问,“这卦上说的什么呀?”   甄永信接过卦签,端量一会儿,开始解卦,说,“从卦辞上看,先生曾官居要职,属朝中重臣,后因兵乱之事,赋闲在家。这是卦辞前两句所显,不知在先生身上应验了否?”   那人听后,一脸骇然,收起盛气,态度谦逊起来,紧着问,“那下面的两句,说什么来着?”   甄永信低头细看一会儿,说,“这第三句说的是,眼下先生正峰回路转,官星显旺象,恐怕近期要履新职,从卦辞上看,‘轻车熟路’这四字显示,先生所任新职,可能和路政相关。第四句虽是溢美之词,其中却隐藏先生的姓名,不知先生可能找出?”   “盖英杰!正是在下。”那人兴奋得屁股颤抖,脱口报出姓名,“先生的卦签,前两句已在盖某身上应验。若是后面的也能应验,那先生真是孔明再世,伯温重生,若是第三句应验了,盖某定要奉千金为先生祝寿!”   “先生切勿信口许愿,”甄永信一脸郑重说道,“许愿还愿,心知神知,许而不还,忤神损德,可是于先生不利呀。”   那人听后,也沉下脸来,说道,“盖某何曾信口开河过?只怕你这卦辞不灵。”说完,命跟班摸出十块大洋,递到甄永信手里,进了山门。   盖英杰到正殿焚香拜佛,在寺院里转了一遭,带着一家人乘车离去。看看天色尚早,甄永信觉着这寺院的东厢房实在难以留宿,便借口城中还有一些事情要办,改日再搬到寺中。说罢,和方丈告辞,回城去了。   回到旅店,当晚那宗和来时,甄永信把白天做的事说了一遍,叮嘱那宗和,这些天盯紧盖英杰,一有动静,立马告诉他。   一连过了十多天,不见一点动静。琪友说事情怕是没戏了。甄永信也松懈下来,白天又和琪友一块上街坐摊。半个月后,突然有了消息。那宗和来说,盖英杰今天履新了,升任交通总长。甄永信听了,来了精神,对那宗和说,“从明天起,我晚上不回来了,三天之后,我还没回来,你就去找盖英杰的跟班,让他找个机会,提醒盖英杰还愿的事。”   那宗和答应了一声,起身回去了。 正文 第27章(3)   第二天一早,甄永信雇了辆车,回到报恩寺,给了方丈几枚铜板,就说这回要在寺中住下。方丈见他每次来,都不空手,也乐得留他住下。甄永信花了一个上午功夫,才把东厢房打扫利整,勉强能住人了。吃过晌饭,就到山门外石阶上坐摊,两眼不时向远处眺望,巴望一辆汽车会拖着尘土从远处驶来。   一连等了四天,不见人影转来,甄永信焦躁起来,打算回城探听一下,以便合计下一步的动作。   正当甄永信要起身离去时,汽车出现了。从远处麦田间的土路上,烟尘滚滚,一路驶来。甄永信乐得心跳加速,恨不得跑下台阶,迎上前去。汽车开到寺门前,车门打开,却不见盖英杰下来。下车的是几天前来过这里的跟班。甄永信知道,这人该是那宗和说的眼线。看见那跟班手里捧着一个漆皮盒子,甄永信故作沉稳,坐在摊上,望着那人上来。   那人捧着盒子过来,站到甄永信摊前,冷冰冰地说,“我们总长公务繁忙,不能亲自给先生来还愿了,一千块大洋在此,请先生查收。”   甄永信刚要说些客套话,见那人向他使了个眼色,便收了口,只把盒子打开,看了一眼,重新合上。那人转身上车去了。   甄永信见车走远,收了卦摊儿,从盒中取出十块大洋,把剩余的,连同盒子装进褡裢,回到正殿,和方丈辞行,说刚才城里有人找他回城,不能在寺中再住了。说着,把取出十块大洋,交给方丈,匆匆回城了。   晚上那宗和来看望甄永信,问事情怎么样了,说昨天他已去催线人了。甄永信知道,那宗和是来抽彩头的,不待他张嘴,就把四封四百块大洋递了过去。那宗和见了,脸上显出些惊讶,直推辞说,“您老这是做什么?这是您老一个人的局儿,凭什么分给我呢?”   “贤侄哪能这么说话?”甄永信也装着生气的样子说,“老叔远道扑你来的,人生地不熟,两眼一抹黑,没有你来帮衬,老叔只怕是连饭也吃不上呢,哪里还谈得上做局儿呢?再者说,你那边也不光你一个人,那线人出了大力,怎么好让人家白出力呢?”   “咳,您老哪里知道,我们平日里都是哥们,替您老做点事,还要和您老讨酬谢不成?”那宗和还装模作样推辞着。   甄永信说,“自古道,赌局无父子,吃咱们这碗饭的,和赌局有什么两样,大家做大家分,这回彩头是一千,连我在报恩寺里的施舍和吃住,将近破费了二百,剩余的,咱们二一填作五,各拿四百,别再推辞了,收起来,往后,咱们还要一块做呢。”   那宗和见甄永信这样说,便不再推辞,收起大洋,喃喃道,“得,权当我替内线那小子收了,往后,您老可别这样,这不是折我们晚辈的寿吗。”那宗和收了钱,又坐了一会,说了些奉承甄永信的话,听得甄永信两耳发热,心里舒坦,唠到初更,才起身告辞。   手头宽余了,甄永信二人便不再上街坐摊,每日里到京城一些热闹地段逛逛,看些光景,等着世仁的消息。   那宗和果然讲些义气,自打甄永信分他一笔钱,以后每天来旅店,从不空手,总要带些京味小吃。偶尔也带甄永信二人到一些老字号,品尝京城风味。心里有事,老惦记着要到上海找世仁,甄永信难免情绪低落,对什么事都失去兴趣,焦虑不安地等待世仁的来信。   一天,那宗和来时,兴冲冲地甄永信说,“今儿个下晌,交通总长的眼线来找我,说是主人让他带着一个官场至交去了报恩寺,想找您老算一卦,结果扑了空,那里的方丈说,您老回城了。那眼线让我来问问您老,这笔生意,做得做不得?”   既然在城里呆着也烦,又一时没有什么世仁的消息,有送上门的生意,做了也可排忧解闷,甄永信说,“我明儿个就回报恩寺,你去告诉眼线,要去,等明天下半晌再去,去早了,恐怕我还准备不熨帖呢。”   那宗和得了话,匆匆去了。   甄永信对琪友说,“把这里的客房辞了,你也跟我一块去吧,省得你一个人呆在这里烦闷。去了那里,多少还能学点东西。”   琪友答应着,开始收拾行装。第二天一早,退了房,雇了两辆车,出了西直门,来到报恩寺。见甄永信回来,方丈不再像先前那样一脸沉静,展开了眉眼,话也多了起来,说是前两天,城里还有人来找他呢。甄永信和方丈虚应了几句,把琪友介绍给方丈,到东厢房把房间又收拾了一遍,便在寺里住了下来。当天下午,就有人找来,是盖英杰跟班领来的。昨天,那宗和已把此人的身世说了一遍,今天甄永信做起,得心应手,哄得那人两眼发直,以为遇上神人。掏出谢仪,心满意足地回城去了。   以后的日子,隔三差五,就有城里人开着车子来报恩寺,大多是事先已有那宗和来透风报信,甄永信做起来,驾轻就熟,从没失过手。包里的大洋,也就堆得越来越多。除了分给帮局的,剩下的,攒到一定的数目,甄永信就让琪友带到城里,兑换成金条,回来拿布包好,缝进围腰里。琪友却不这样,分得钱后,总是到银行存上,吃利息。   郊区小庙,地僻人稀。甄永信到底不是能耐得住寂寞的人,琪友又年轻,更不习惯这种孤灯青瓦的日子,眼见客人渐稀,钱也赚得差不多了,一天早上,二人辞别了方丈,回到城里。   那宗和见二人决心已定,也不便说什么,就帮着二人在前门附近,找了家好一点的旅店,要了个二人间,甄永信二人就在那里住下。 正文 第28章(1)   京城是繁华地界,三教九流,遍地可遇;草民巨富,鱼龙杂处;各色好吃好玩的去处,布满城中。甄永信年轻时,曾来京城做过局。想那时风华正茂,书生气犹存,意气风发;行走时,身后有两个跟班随着,回到家中,有天津妹子依怀弄娇,家中雇有多名仆人侍候,何等销魂逸神。眼下虽说腰间钱财不逊于当年,却不能像当年那样风流放荡了。一来是年岁大了,身上的火力不如年轻时生猛;二来是内侄琪友跟随左右,像一圈紧箍咒,将他死死地套住;最要命的,是心里放不下世仁,成天焦虑地等着世仁的消息,无形中抵销了欲望的冲动。在京城呆了多日,八大胡同,他连边儿都没敢沾,白天除了到天桥和一些书场去找点乐儿,大部分时间里,是坐在玉茗春喝茶。   这玉茗春,是京城里老字号茶馆,在前门东街的一幢二层楼里。一楼是普通茶座,通常是附近的老茶客们白天来喝茶唠嗑的好去处,需要时,茶客们还可以要些点心糖果一类的东西磨牙;二楼是雅座,桌椅都是黄花梨镶大理石的,讲究;靠东头是一个小戏台子,客人品茶时,还可听到京城里的二流名角客窜这里说书唱戏。雅座收费,要比一楼高出一倍,客人也就比一楼少了些。平时来这里的,要么是想和一楼的茶客分清身份的阔佬,要么是请客送人情的有闲之人。甄永信比较特别,他带琪友来这儿,只是因为这里不吵不闹,有茶有乐儿,可以消磨时光。半个月过后,甄永信就成了这里的主顾,每回上楼,跑堂都像见了亲爹似的,媚着脸笑,点头躬身地把甄永信让到座上,一声一声“爷”叫着,端杯沏茶,恭恭敬敬。   和甄永信的情况相仿,还有一个南方人,也是这里的常客。此人中矮身材,圆脸微胖,年纪五十上下,单眼皮,眼睛却挺大,长眼角,眼珠子转动极快,透出一股锐气,操一口江浙口音。日子长了,便和甄永信熟络起来,开始是见面时相互点一下头,接下来是见面时笑着相互寒暄一句,再接下来,二人坐在同一桌喝茶了,再接下来,喝茶后,二人抢着付茶钱,而后就成了无话不说的至交。   此人姓潘,字得龙,宁波人,祖上也是官宦之家。到了他这一代,时运不济,先是大清国废止了科举,不上几年功夫,大清国就垮了,他的科举取仕梦也彻底破碎了。好在已是饱学之士,又热衷仕途,民国初年,办了几次选仕考试,潘得龙每次都领着侄子一同应试。好歹在民国十一年,叔侄二人都选中了知事,他被派往江西候补,侄子给发往湖北候补。岂料叔侄二人并不谙通官场路数,一候补,就是几年,至今仍未得到实缺。叔侄二人这才省过神儿来,原来是自己缺少运作。便回家取了钱,进京寻求时机。   “得龙兄可找到路子了?”一天,两人在闲谈时,甄永信问。   潘得龙摇摇头,说,“没有动。”接着感叹道,“这京城人多事杂,鱼目混珠,骗子猖獗,稍不留神,就会中了他的圈套,不找到十分托底的人,怎么敢托付与他?来京前,就有亲朋好友提醒我,说这北京城里,专门有些骗子吃买官这一路的,他们冒充官场中人,或是冒充在官场上有门路,骗取进京跑官人的钱财。一旦得手,便游鱼出网,消逝得无影无踪,让那些跑官的人有苦难言,打不得官司,告不得状,白白破费了钱财。”   “那可不,”甄永信就着话把儿,说,“大凡进京跑官的人,多是向亲戚朋友筹措的钱,一旦上当,血本无归不说,还要欠上亲戚朋友一笔债呢。”   “这个小弟倒不至于。”潘得龙得意地说,“好歹祖上几代为官,一些运动费,还是拿得出的。”   “得龙兄的祖籍,就是宁波吗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不是,祖籍是福建安溪,我祖父取得功名后,四处为官,先父也是子承父业,走科举的路子,官至宁波府知州,从四品。我们全家就随家父到了宁波。甄兄呢?”潘得龙说完自己,又问甄永信。甄永信几乎不假思索,接过话头,“和得龙兄差不多,祖籍在河南南阳,祖父曾任辽南金宁府海防同知,也是从四品。家父却不争气,只谋得个金宁府副督统衙门的幕僚。割让辽南后,举家迁居奉天,家父过世后,承袭父职,在奉天督统府混事。现今民国了,督统府已是灰飞烟灭,幸亏祖上传下了一点家业,眼下尚可依靠祖上的荫德,混下日子。”   琪友在一旁愣得发呆,直耿耿地看甄永信瞪着眼睛说瞎说,说得跟真的一样,面色沉静,神情诚恳,句句无懈可击。猜想姑父又要布局了,便提紧精神,收住嘴巴,不敢随便开口。   “甄兄此次来京,为何公干?”潘得龙问。   “故交盖英杰,日前荣升交通总长,不忘故人,致电邀我来京,一来是叙旧;二来是他刚刚履新,杂事繁冗,求我来帮他筹划筹划。现今他已按部就班,却不愿我匆匆离京,非要留我在这里多逗留些时日。反正我回奉天也没什么要紧的事,在哪里都是消遣,何必驳了故交的面子?索性留了下来。”   潘得龙听到这里,嘴巴痴痴地张开,眼里露出些许敬畏来,一等甄永信停下话头,紧着问道,“甄兄刚才提到的故交盖英杰,可是现任总理府交通总长的盖英杰?”   “正是。”甄永信面露几分得意,“我俩同是大清国国立北京公学堂第一期生员,毕业后,他回徽州从了军,我回奉天当了幕僚,而今却是乾坤迥异,凤雉有别呀。”说着,又自嘲地笑了起来,摇了一会儿头。   “哎呀,”一听甄永信这样说,潘得龙惊叹一声,“原来甄兄通天哪,看不出来,真是看不出,小弟早先光是听官场谚语道,‘无绍不成衙,想不到却是龙卧天下,东北那里也有甄兄这样的申韩妙手。”话刚出口,立马觉得有些不妥。他本意是要奉承甄永信的,可这句话听起来,却让人觉得弦外有音,容易让人误解,便赶快改口说,“奉天,奉天!真是奉天承运,人杰地灵。家父在世时,每见我兄弟几个不肯用功,就会拿王尔烈来训斥我们,说东北奉天城下辽阳府,有个王尔烈,有一年任学政主考江南贡院,当时江南学子大多小视北方学界,见王尔烈来了,便私下里议论说,王大人懂得什么,只不过知道个‘学而时习之’罢了。不料这话传到王大人耳朵里,那年的命题,出的还真的就是‘学而时习之’。生员们始料不及,结果考了个一塌糊涂,考完后退场,看见贡院门口贴出五篇以‘学而时习之’命题的范文,全部出之王大人之笔,考生们看了,振惊失色,从此再也不敢小视北方的文人了。”潘得龙说完,自己先干笑起来,笑过之后,见甄永信脸上并无不悦,才放下心来,趁机问道,“甄兄有这样好的门路,何不攀龙附凤,以图飞黄腾达?”   甄永信听了,笑了笑,说,“彭泽自爱,岂为五斗米折腰?我已做寓公多年,闲散惯了,哪里还能忍受得了官场诸多繁文缛节。虽说我和他是故交,眼下见了我,他还需敬我三分,可一旦到了他门下,恐怕情况就不一样了,那时再要抽身出来,白白让人笑话不说,又凭空了断了多年的交情。何况我眼下饮食无忧,远非当年的陶先生可比,又何必自坠尘网,去自寻烦恼?”   “说的是,说的是。”潘得龙见甄永信如是说,嘴上也跟着讨好称是,心里却盘算着,该不该现在就巴结甄永信,求他从中通融?想想二人交情还不够深,便打消了念头,又和甄永信说了些闲话。甄永信当然看出潘得龙的心思,也觉得火候未到,并不急着下饵。看看天色不早,喊来跑堂的,就要结帐。潘得龙哪里肯让甄永信破费,抢到前面,拦住甄永信,把帐结了。 正文 第28章(2)   甄永信二人回到旅店,那宗和已在大堂里等他们。没事的时候,那宗和每天必来看望甄永信二人,多数是在晚上,来时从不空手,或多或少,总要带些东西,甄永信慢慢喜欢上了这个青年人,不时提醒琪友学着点儿。   见那宗和手里拎着四样北京小吃,甄永信心里高兴,嘴上却嗔怪他,“你看你,说你多少回了,就是不改,天天这么破费,哪能攒下钱来,将来用钱的地方多着哪。下次改了,要不,老叔真的生气了。”   那宗和咧嘴笑了笑,“您老说些什么呀,买点吃的,就算破费啦?要这么说,您老这阵子帮我那些,又算什么呢?”说完,跟在甄永信身后,到房间里去。甄永信转身对琪友说,“你去买一坛二锅头,老长时间没喝酒了,今晚咱爷儿几个喝点儿。”   琪友刚要去,甄永信又嘱咐一句,“噢,对啦,你到对面王老六羊汤馆去要个爆炒羊肚儿,再要个红焖羊排。你还别说,他们家这两道菜,还真有点嚼头儿。”说着,和那宗和一块回到房间。   那宗和把四样小吃摆在桌上,让甄永信抓着吃。甄永信抓起一块油炸芝麻酥,放在嘴里,拿牙一碰,哗地散开,满口脆香,连连点头说,“不错,不错。”见那宗和坐在一边不动手,便招呼他,“来,来,你也尝尝。”   “您老爱吃,就多吃些,我有们这里人,常吃这些东西。”   一块芝麻酥咽下,甄永信问那宗和,“宗和啊,你那些朋友里,有没有上些年岁的,做事老成,又有些气质的人?”   “什么气质?”那宗和问。   “就是一看上去,像有些身份,有些书底儿,曾经有些权势,又有钱,这样的人。”   那宗和翻了一会眼珠子,说,“我身边没有,我身边都是一些氓流出身的愣头青。您老刚才说的,倒让我想起一个人来。”   “是做什么的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做牙活儿的。”   “怎么做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我有一些朋友,在大户人家当差,他们隔三差五的从主人家里捣腾一些东西出来,多半是古董一类的东西,他们不敢出手,一般就让我到琉璃厂却出货。琉璃厂那里乱得厉害,几乎全是局儿,云里雾里的,叫人看不清,往往一件真东西,到他们嘴里,就成了假的,不通门路的,到了那里,肯定认栽。要想出个好价钱,非得有在行的人帮你不行。去的次数多了,我摸到一点门路,结识了一个叫何希珪的老手。背地里我们管他叫四眼驴,人面上叫他何三爷,这人年岁和您老相仿,五十上下,早先大清国时,曾在庸王府做事,很受王爷重用,大清国垮了,王爷也死了,他失了依靠,就到琉璃厂帮人说生意。庸王爷活着时,好古玩,他也跟着学了不少真本事。这人看上去木讷,其实很精明。琉璃厂一些牙客,爱耍小聪明,见利忘义,结果一两次生意说下来,事情就败露了,砸了自己的牌子。四眼驴不这样,他做活儿时貌似公正,手托两家,其实是有分寸的,什么样的人是生客,什么样的人手上货多,他只要谈上几句,就能摸清,遇上生客,估摸你只能来这一遭,他就下狠手,宰你一刀;如果看你是常客,会常雇他,他就能帮你公平交易,或者帮你多赚两个子儿。”   甄永信听了,觉得此人正合他的心意,问道,“你和他交情深吗?靠不靠得住?”   “还不错,每回货出得可心,我都请他吃饭,他也请我到他家里吃过饭。”   甄永信思量一会儿,说,“老叔手上有笔生意,需要这么个人来成局。”   “什么生意?”那宗和问。   正巧这时,琪友把酒菜带回。甄永信收住口,说,“来,先吃饭,吃完饭,咱们再合计。”   三人把菜摆上,拿茶杯盛酒,吃喝起来,直把一坛二锅头喝下,才算见好。而后就关起门来,合计着做局的事。   按照事先的商量,第二天中午,甄永信做东,在东来顺设宴,招待何希珪。甄永信半上午,就带着琪友到了东来顺,点了几个东来顺当家的菜,坐下来品茶等客。甄永信一边品茶,一边心里犯嘀咕,不知那宗和能否说动何希珪,一旦不成,自己多少天功夫铺垫出来的局,可就全败了。毕竟这种局,光靠那宗和这种愣头青,是不易做得的。   大约辰时刚过,琪友看见那宗和带着一个人进来,低声告诉甄永信说,“他们来了。”   甄永信抬眼看时,那宗和已和那人走近桌前。甄永信一眼望去,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,暗自在心里说了句,“就是他了。”   此人中上身材,腰板挺直,三角眼,尖下颏,脸颊消瘦,两片厚重的眼镜,架在鼻梁上,镜片上是大圈套小圈的螺纹,打眼看去,这人的脑袋,活像刀螂。但他的衣着却讲究,一袭深灰色缎子马褂,凸显出不合世俗的风范,和人见面时,拿眼逼视着对方,目光中充斥着怀疑和小视。甄永信推测,他准是有自恋癖,而这,正是甄永信所看重的,因为这张脸,足以打消对方的疑虑。   甄永信起身拱手笑道,“久仰,久仰。”一边给何希珪让座。何希珪也不客气,端起马褂的下摆,在甄永信对面坐下。甄永信一边让琪友去找跑堂的上菜,一边没话找话,与何希珪唠扯。不料那何希珪言语极少,不苟言笑。桌面上不免有此尴尬。好在酒菜丰盛,弥补了酒桌上气氛的不足,劝酒劝菜,就成了饭桌上主要的话头。看看多说无益,酒过三巡,甄永信转到正事,把做局的思路说了出来。何希珪很少插话,只是听讲,直等甄永信把思路讲完,停了一会儿,何希珪冷丁问了一句,“彩头怎么分?”   甄永信愣了一下,没料到何希珪会这样直来直去,转念一想,此人天天混迹于局中,分成提份儿是他每天脱不开的话题,便会意地笑了笑说,“按以往的做法,二一填作五,各得一半,何先生意下如何?”   “你是说,”何希珪指着身边的那宗和说,“我和那老弟,得到彩头的一半?”   “正是。”甄永信说。   何希珪转动几下眼珠子,说,“那就这样吧。有什么事要我出局的话,叫那老弟告诉我一声,我还有事,告辞了。”说完,站起来,拱了拱手,转身去了。   怕甄永信有想法,那宗和见何希珪出了大门,端起酒杯劝甄永信说,“他就这么个人,每回都这样,您老也别在意。”甄永信端起酒杯,和那宗和碰了一下,说,“不在意,不在意,挺合适的。”   三人又喝了一会儿,直到日已偏西,才散了席,各自乘车回去。甄永信今天喝得稍微有些深,觉得头有点沉,回到旅店,就睡下了。晚饭也没吃,直睡到第二天早晨。   一觉醒来,洗漱完毕,和琪友吃了些早点,到街上看了会溜鸟人逗鸟,见日已高起,雇了辆车,往玉茗春那边去了。来到楼上,见潘得龙早就到了,正坐在临街的一张桌上喝茶。看见甄永信进来,潘得龙像跑堂的似的,殷勤地迎上前来,领到自己的桌边坐下,给甄永信二人倒上茶。   “甄兄昨天一天没来,可把小弟急坏了,心里担心甄兄不知出了什么事呢。”   “昨天一早,盖总长派人接我到他府上,和我商讨起草他任期的工作纲领。”甄永信煞有介事地解释,“忙活了一天,很晚才回来。”   潘得龙两眼一亮,趁机说,“往后甄兄要是忙不开,一些无关紧要的刀笔事务,尽可交给小弟来做,反正小弟现在闲着无事,一些刀笔之事,谅也能做得。”   “岂有此理,哪敢劳动大驾。”甄永信摇着头说,“连我也不去做那些琐屑事务呢,他们部里秘书众多,雇员成堆,刀笔之事,还要我来做?我只是帮他策划一下,理顺思路而已。”   “那是,那是,”潘得龙巴结道,“像甄兄这样才比管乐的精英,哪里会去做那些曹吏之事?”   “那倒不是,”甄永信说,“问题是,现今政府机构臃肿,但凡有点门路的人家,都花钱打通关节,把孩子送进衙门里吃官饷。僧多事少,哪里还用得着我?”   二人又聊了一会,潘得龙沉吟片刻,鼓了鼓劲儿,试探着问,“甄兄现在手眼通天,你看小弟这补缺之事……”   甄永信闻言,故作怔怔,收起笑脸,面现难色。停了停,才说,“得龙兄的事,小弟不是没想过,只是这官员处置,是人事部的事,这交通部和人事部,隔部如隔行,隔行如隔山,盖总长他恐怕也爱莫能助呀。”   潘得龙急着开口说,“甄兄所言极是,只是甄兄有所不知,官场上历来是人脉相通,官官相助。连平头百姓们都知道这个道理:两座山不能相遇到一起,两个人却难保一辈子不相遇到一处的,谁能猜出天上和哪块云彩有雨?正因为这样,官员们素常,都以相互通融为己任,把广积人脉,作资本积累,一旦受人之托,帮人把事做成,从中收得好处,这就算是投资了。来京运动的补员,未必全都去死钻那个人事部的门路,只要朝中有人,能通上话就行。”   甄永信想了一会,说,“盖总长刚刚履新,我想即便他有心去做,也未必有这个空闲。我去他府上几次,见他着实忙碌得不可开交。”停了一会儿,又说,“不过刚才得龙兄的话,倒是给我提了个醒,据我在盖府里观察,盖总长家里一般应酬之事,都托付他的大公子办理,我要是去找到盖大公子,商量得龙兄的事,没准儿会有些门路。”   “对呀!”潘得龙乐得直拍大腿,“小弟要说的,就是这个意思。知我者,甄兄也。”话一出口,马上觉得有些走板,赶紧觍脸笑道,“甄兄尽管替兄弟张罗,事成之后,交情归交情,谢仪断不可少的。”   “得龙兄说哪里去了?”甄永信面露不悦,“把甄某看成什么人了。”   “甄兄不要生气,只因小弟候补这些年,憋屈得太厉害,心想只要能补上缺,让小弟干什么都行。甄兄放心,要是这回事情办成了,得缺之后,小弟官署的印篆,就攥在甄兄的手里,一切运动费用,都在小弟身上,甄兄只说句话就行。”   “得龙兄,你又扯远了,眼下八字还没一撇呢,看你说了些什么?”   潘得龙自己也觉得,刚才的话,说得有些过头了,听甄永信提醒,讪讪笑道,“小弟等得日子太久了,甄兄大概是体会不到这份纠结的。”   “或许是吧。”甄永信说,“行了,我这就去给你说去,行不行,明天给你回信,中不?”说完,领着琪友下楼去了。潘得龙一直把二人送到门外,看着二人乘车远去,才重新回到楼上。 正文 第28章(3)   甄永信回到旅店,派琪友去那宗和家,让那宗和顺路把何希珪一块找来。琪友走后,甄永信躺在床上,把做局的思路重新斟酌一遍,看看有没有容易看破的地方。   京城里人多地广,召集人员不太方便。琪友把二人带回旅店时,已是下半晌。几个人进了屋,把门关上,甄永信把上午和潘得龙见面的经过说了一下,又把接下来的要做的事布置下去,叮嘱道,“这些天,你们都把手头的事放下,尽量待在一起,免得临时找不到人,误了局。”   看看天色不早,该吃晚饭了。甄永信提出,大家一块到外面的小菜馆吃个便饭,四个人就出了旅店,到街上吃了饭,各自散去。   第二天上午,甄永信领着琪友,仍旧到玉茗春喝茶。潘得龙早就到了,见甄永信二人上来,急忙迎到座上,心里急着探听消息,脸上却故作沉静,和甄永信寒暄起来。   甄永信坐定,寒暄了几句,喝了杯茶,就转到正事,说,“昨儿个离开这里,我就去了盖府,约出盖大公子,到全聚德坐了坐,把得龙兄的遭遇说给他听,你还别说,盖公子真的买我的这张老脸,还直怨怪我不早些告诉他呢。盖公子说,人事部次长家的管家何希珪,和他是至交。此人在次长那里正红着哪,盖公子已托他办成了几件补缺的事。我求盖公子帮得龙兄运动运动,盖公子满口答应下来,说今天就去找何希珪。我怕久拖生变,干脆就替得龙兄作了主,当即和盖公子约定,今天中午,就在全聚德请那人吃饭,能成不能成,让他给个痛快话,省得拖得太久,叫人熬心。“   潘得龙听得眼珠子都快凸了都出来,一当甄永信说完,站起来就给甄永信鞠躬作揖,脸上笑出花儿来,说,“那还等什么?咱们现在就去全聚德,先把酒席订下,免得去晚了,伧促间,酒席办得不成样子。”说完,喊来跑堂的,把茶钱结了。三个人离了茶楼,乘车往全聚德去了。   到了全聚德,要了间雅座,订了酒席,便坐下来喝茶等人,听甄永信把盖公子和次长家管家的关系神吹了一通。眼看天近晌午,还不见客人到位,跑堂的来问要不要上菜,甄永信说,“稍等一会儿。”打发走跑堂的,潘得龙有些沉不住气,不时地往门边望去,问道,“会不会有什么变故,不来了?”   “不会吧,”甄永信稳坐在桌边,歪着脑袋说,“真要是那样的话,看在我这张老脸上,盖公子也会派人来告诉我一声的。”   “那是当然,那是当然。”潘得龙嘴上应着,两眼却不住地往门边看。   眼见正午将过,那宗和才带着何希珪风尘仆仆地赶来。二人今天都换上了正装,刻意收拾了一番。甄永信起身,互相做了介绍。甄永信让潘得龙坐主位,潘得龙说什么也不答应,无奈,甄永信只得在主位上坐下。随后喊来跑堂的,吩咐上菜。潘得龙毕恭毕敬,陪着小心,给客人倒酒、分菜,都是不让侍应生插手的,甄永信则和那宗和唠些近期官场上的秘闻,听得潘得龙心里发痒。   “老叔等急了吧?”那宗和问甄永信,随后自拉自唱道,“您老不知道,何三爷这阵子忒忙,眼下是政府新旧交割期,他们家爷,常常加班加点的不分昼夜,要不是我昨天约好何三爷,这功夫,何三爷又不知让他们爷给支使到哪儿去啦?”   何希珪一脸冷肃,听着那宗和白话,一本正经地拿刀螂眼在桌边人的脸上扫来扫去,仿佛那宗和说的不是他,而是另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人。   “是啊,”甄永信应酬道,“早就听盖少爷讲过,何三爷时常陪同主人枵腹从公,真乃中华民族之栋梁,钦佩,钦佩。”甄永信说完,就感觉刚才把话说过了,脸上有些发热。为解尴尬,端起酒杯,冲何希珪晃了晃,说,“久慕何三爷高仪,今日有幸识荆,在下借得龙兄一杯美酒,敬何三爷一杯,先干为敬。”说罢,一仰脖,一干而尽。何希珪也不客气,坐在那里端杯向前擎了一下,刀螂头一仰,也一饮而尽,把杯放下,拿眼冷看甄永信。无论怎么说,酒桌上遇到这种人,都要扫兴不少。偏偏潘得龙心里得意愈甚。刚才一听那宗和满口京腔、油嘴滑舌的开场白,心里的戒心就丢去了半,再看何希珪那居高临下的一脸君子相,便戒心全无,完全入了局。见甄永信刚刚敬了酒,潘得龙也学着样儿,端着酒杯带着一口江浙腔调说,“承蒙甄兄关爱,让潘某在这里结识二位大人,实在是三生有幸,也是我潘家祖上修来的功德,潘某不才,敬二位大人一杯。”说罢,也一饮而尽。   甄永信见那宗和脸上动了一下,知道他正忍着笑,担心潘得龙再说下去,会惹出麻烦,趁机插话道,“是呀,得龙兄出身官宦世家,幼习五经,真正的饱学之士,只是时运不济,屡经变故,到今候补在家,实属可惜。我也是看在这一点上,才请托二位,帮得龙兄运作一下,以便让得龙兄尽早为国效力。”   甄永信说完,望着那宗和,那宗和看了看何希珪,说,“何三爷,这事全看你的了。”   何希珪也不推辞,一本正经说道,“政府刚刚换届,新政实施,特别强调清法廉政,眼下又是奉系当道,处事粗鲁,用人废人,如同儿戏,官员们稍有不甚,谈笑之间,便会获罪丢职。京城里的官员,天天都是提心吊胆地度日,生怕一不小心,失去官职,现在轻易不敢做运动之事。”   “咳,瞧您说的,”那宗和插话说,“要是好运动,怎么会请您何三爷来这儿呀?今天请您老来这儿,就是求您帮着想辙,您老可好,反倒推辞起来。”   甄永信也在一边奉承,“是呀,早就听说,何三爷手眼通天,谙熟官场运动路数,还请何三爷费些心思。得龙兄也不是个糊涂人,怎么会让何三爷白忙活呢?”   何希珪仍不动声色,冷眼从镜片后打量酒桌上的人,转了一会眼珠子,开口道,“现今要想运动,只有一条路可行。”   “什么路?”那宗和问。   “交结。”何希珪说。   “怎么交结?”那宗和问。   甄永信知道二人在背书给潘得龙听,也装着感兴趣,在一旁听。   何希珪说,“我家老爷,妻妾盈室,却单单宠幸一个三姨太。那三姨太原本出身名门,后来家道衰落,父母双亡,寄身舅舅家。舅舅嗜赌,举债太多,躲债不过,便把外甥女儿卖给窑子。我家老爷是逛窑子时,遇上三姨太的,说得投缘,就给三姨太赎了身,取了回来。平日对三姨太所求,从没说过半个不字,潘先生若能投三姨太所好,买得她欢心,让三姨太给我家老爷吹枕边风,这事就好办了。”   “咳,”那宗和说,“何三爷您就别卖关子了,人家潘先生大老远来北京,初来乍到,两眼抹黑,连你们老爷府上的门朝哪边开,都摸不清楚,哪里会知道那三姨太喜欢什么?”   甄永信见火候已到,插嘴说,“是呀,还求何三爷帮人帮到底,看该怎么做,直接吩咐说是了,得龙兄这边,也好着手准备。”   可三爷沉思一会儿,自言自语似的,说,“要说这三姨太,素常也没什么偏好,只是喜欢收藏些名贵首饰。我们老爷赏她的私房钱,差不多全让她买了各种名贵的首饰,前些日子,我听她房里的丫头说,各种镶嵌宝石的项链,三姨太已收得不少了,眼下就缺一挂镶猫眼的。前些日子,三姨太在老凤祥看到一挂镶猫眼的项链,心里喜欢,一问价,店家开口两千块现大洋,吓得三姨太没敢讨价,就回来了。”   “才两千块大洋,就把你们府上的姨太太吓住了?”甄永信插嘴道。   “甄先生有所不知,”何三爷冷眼看着甄永信说,“其实我们家老爷的财源也挺旺,虽说是个次长,一年下来,各种进项加一块儿,也有个几十万的。只是我们爷有一个毛病,就是爱面子。官场上的人情往份儿,是一笔不小的开支,要是你好面子,这笔开支就大得没有边际。其实他纳妾,也不是好色,而是为了面子。这些年,他先后纳了二十多房妾,有些偏房,他一年都不进去一次,可她为什么还留着?说白了,就是一个面子的事儿。别的官员都是妻妾成群的,他没有,那多没有份儿啊。再加上夫人又厉害,平日把着银柜钥匙不松手,把各偏房管得像小学生似的,哪里还得自由。其实我这个管家,只是夫人面前的一个小使儿罢了。我们家老爷平时要赏偏房一些体己钱,都得藏着掖着才成。”   “照何三爷的意思,拿二千块大洋,买了那条猫眼项链送给三姨太,这桩事就能成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成不成,那要看潘先生的造化。我能想出去的,这条路最便捷。”何希珪说完,收住嘴巴,侧过刀螂头,盯着甄永信。   甄永信侧过身,问身边的潘得龙,“得龙兄,你看,何三爷已经把一条道儿给你指出了,你看可行吗?”   “可行,可行。”潘得龙满口答应。   “好今天,咱就借着这桌酒席,把事办了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这个。”一听要动真个儿的,潘得龙略显犹豫,甄永信知道,临阵生怯,是人之常情,便就势激了他一句,“怎么?得龙兄现在钱不凑手?要是这样的话,我先替得龙兄把钱垫上,等得龙兄有了时,再还给我不迟。毕竟好机会不是天天都有的,一旦失去,说不准又要过多少年才能再遇上。”   这名话果然有了效力,潘得龙不再犹豫,定下心来,笑着说,“甄兄在笑话我呢,哪有我来运动,却要甄兄出钱的道理。潘某再落魄,也不至于到这地步。”说完,把杯中的酒喝干,对甄永信说,“甄兄先陪二位喝酒,我去去就来。”   担心隔墙有耳,潘得龙走后,甄永信向那宗和暗示一下,一桌人又开始默不作声,闷闷地吃酒,各自心里都有些慌惑,生怕潘得龙半路醒过腔来,就像这盘中的烤鸭子,眼看要到嘴了,却又飞了。甄永信有些后悔,刚才干嘛不派琪友陪着潘得龙一道去取钱?那样,至少有琪友跟在他身边,让潘得龙无法静心反省,更为稳妥。抬眼看看桌边的人,何希珪仍在斯斯文文地拿筷子夹菜,刀螂头微向前倾,慢嚼着口中食物,眼睛却不听使唤,露出一丝不安;那宗和毕竟年轻,两眼又变得像受惊的兔子;四人当中,还属琪友稳当,这一局他参与不深,又有甄永信在身边,就有了依赖,看甄永信稳坐不动,他也就无所顾忌,大筷子夹菜,大口咀嚼,心里也较踏实。   “耽会儿出去,你们打算怎么走?”估计潘得龙还得一会才能回来,桌上太沉闷,甄永信开口说话,调解一下大伙的情绪。   “雇人力车,”那宗和脱口说道,“直接到你老那儿。”   “不成!”甄永信低声否定,“那样风险太大。走到半路时,你们要换一辆车才行。”见那宗和点头,甄永信又说,“耽会儿他回来了,何三爷借口有事要办,不能久留,催他赶快交割,你二人先走。我和琪友,把这局收了尾,再回去。你们先回旅店等我,”说着,又冲琪友说,“把房间的钥匙给他们。”琪友掏出钥匙,交给那宗和。   过了半个时辰,一桌的饭菜早已凉了,所剩无己。坐在靠门边的琪友轻咳一声,大家收住嘴巴,向门边看去,潘得龙回来了,手里提着包裹,不等落座,直接把包裹放在何三爷身前的桌上,说,“这是两千块,何三爷先拿去用,事成之后,何三爷和盖公子的谢仪,小弟另有安排。”   几个人听了,说了些客套话,何希珪望着身前的包裹说,“潘先生的意思是,这就让我去代办了?”   “代劳,代劳。”潘得龙媚着脸说,“何三爷打开点点。”   “那倒不消了。”何三爷说,“我还有事,不能奉陪了,先走一步。”说完,转头问那宗和,“盖公子还要再陪几位喝一会儿?”   那宗和说,“不了,家父让我明天去天津公干,我得回家收拾一下。”转身冲甄永信说,“老叔,小侄失陪了,改日向您还了这个人情。”说完,也起身和何希珪一块离去。   潘得龙起身,直把二人送出大门,才折身回来,心满意足地坐下来,又开始和甄永信二人说话喝酒,俨然已获官职。甄永信也在旁边说些中听的好话,让他高兴,稳住他。三人直喝到下午,甄永信觉着稍稍有些过量,看看天色不早了,才散了席,各自回去。   甄永信二人回到旅店,那宗和与何希珪已坐在房间里等他们。走进房间,甄永信头有些沉,急着要躺下休息,见了二人,也不多说,指了指桌上的包裹,对那宗和说,“分了吧。”那宗和也不客气,解开包裹,见里面全是成封的现大洋,整整两千块,问甄永信道,“您老看,这钱该怎么分?”   “事前不说好了吗,咱们各分一半。”甄永信见那宗和明知故问,心里猜测这小子正在打着小算盘,想从何希珪手里多分些银子,却又不直说,而是想从他嘴里找到借口,便不待他多说,一句话封了他的嘴,“宗和啊,老叔有句话先撂这儿,你以后慢慢琢磨,看看对不对,这行有行规,国有国法,虽说咱们做的是不讲信用的局,但行中人之间,却要一个信字打底,离了这个信字,恐怕在江湖上,就要寸步难行喽。”   那宗和听了,脸上有些木胀,耍着京腔替自己辩解道,“只是我觉着吧,我俩其实也没出什么力,这局儿都是您老一个人的功劳,就这么白白拿走一半,心里……”   甄永信摆了摆手,叫他不要再说,对琪友说,“取一半给他们,让他俩回去分,咱留下一半就中。”   那宗和取走一半,千恩万谢出了门。琪友收起另外一半,见甄永信满脸倦乏,也不言语,放到枕下,也上床睡下了。   却说潘得龙一连几天不见甄永信二人来喝茶,心里有些发毛,想去找甄永信探问究竟,这时才恍然醒悟,原来自己连这些人的住处都不知道,就贸贸失失地把钱交给了他们。一想到这一点,身上霎时渗出冷汗,预感到事情的不妙,便跑到交通部大门口等了几天,指望找到一个机会,能见到盖总长的大少爷,也许会有些消息。一天,见交通部里走出一人,像似公差,就赶紧迎了上去,想求这人帮忙带他去见盖大少爷。那人迟疑了片刻,盯着潘得龙说,“说什么哪?我们盖总长家里,只有三个千金小姐,哪里来的什么公子少爷?”   潘得龙听罢,张口结舌。   又过了几天,那宗和来时,甄永信说,“宗和啊,你这些天得空儿,帮老叔到街上转转,看能不能找到一处独门独户的院子,帮老叔租下。这旅店人多眼杂,呆在这里,老叔也睡不实。”   过了两天,那宗和又来了,说在东四胡同,找到一处院落,挺合适,租金也挺便宜,带甄永信却看了看,甄永信也满意,交了租金,就搬了过去。 正文 第29章(1)   新住处距离那宗和家,比原先远了些,那宗和不嫌麻烦,照旧每天来坐坐。这股劲头,感动了甄永信,觉得这年轻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,有意将他收进门中,无奈那宗和早已拜过南方“大师爸”,再让他拜自己,不免有“爬香头”的嫌疑,传了出去,会让江湖中人笑话。看这年轻人行事侠义,便是不收门下,只在平日局中教他,将来他成了气候,也不会是忘恩负义之人。这样一想,甄永信打消了收徒的念头。   一天傍晚,那宗和又带来几样小吃,一瓶老烧。甄永信心里高兴,就让琪友到街上叫了几个菜,留那宗和喝酒。眼下住处宽敞,厅堂居室,一应俱全,三人就在客厅摆开酒席,吃喝起来。喝过几盅,那宗和心事忡忡地开了口,“老叔,侄子现在遇上一桩难事,没了主意,想请教您老一下。”   “什么事,说出来看看。”甄永信并不在意,一边喝酒,一边问道。   “你还记得交通总长盖家的眼线吗?”那宗和问。   “记得,怎么不记得呢。”   “前两天,黑龙江交通厅有屋人来京公干,送给盖总长一些冬珠,那眼线自己给匿了下来,托我出货。我去找何希珪看了一下,他说这东西是个好东西,光那颗大珠,价值就不下千块大洋,还不包括那些小的。可是眼下冬珠的行情高得离普,各种仿品应运而生,一些拿南方河珠做成的高仿冬珠,差不多可以乱真。玩珠的人,都让假珠搞怕了,谁也不肯出高价收真货。这么好的东西,要是出个行价,我还有点抽头,要是遇不上主顾,骆驼卖了个马价钱不说,我就是一个子儿不抽,全价给他,人家也会疑心我吃得狠,弄不好,惹得人家反感,以后不再找你,白白断了一条财路。”   “什么样的珠子?”甄永信来了兴趣。   “喏,在这儿。”说着,那宗和从怀里掏出两个锦面饰盒,打开给甄永信看。甄永信仔细端详,只见盒中一枚珠子,乌黑如豆,煜煜闪亮,光彩夺目,甚是可爱。甄永信本不在行,却也觉得这小东西怪可心的。   “何希珪看得准吗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凭他的本事,应该没有问题。在琉璃厂,还没听说过他在珠定上打过眼呢。”那宗和说。   甄永信听过,一时也拿不出好办法,信口问道,“那眼线把这么贵重的东西匿下,不怕犯事?”   “咳,这种东西,通常都是官场上礼节性的赠品,地方上官员给京城里的上司进贡,都是司空见惯的,每年的三节两敬,京城里有实职的官员家里,地方上来上礼的官员,都得在门房里排队。至于地方上都送些了些什么,分别是哪些地方官送的,官员们通常都是一塌糊涂,说不清楚;但是,如果哪个地方到时没来送礼,上司的心里却是明镜似的,一到关键时候,特别是政府要整顿吏治时,上司往往就会先想到那些没有上礼的地方官。有时地方上官员进京公干,顺便给上司带些礼品,如果没有机会亲自把礼送到上司的手上,就会把礼品交给上司身边的人,托上司身边的人把礼带上。这时,官员身边的人,就会依据礼品的贵重程度、礼金的多少,酌情私留一部分,或全部吃掉。像这种千儿八百的小玩艺,一般都是礼节性的礼品,官员们身边的人,通常都把这种礼品当作过路财神,往往通吃。因为事后,无论是送礼的,还是收礼的,都不会提到这种小礼品。”   听那宗和说着,甄永信捏着冬珠在眼前晃动着看,翻看半天,也没看出什么名堂,放回盒里,说,“这东西,我还真不在行,既然何希珪说它值钱,那准是好东西,你没让他帮着找个卖家?”   那宗和见甄永信看了半天,最后说出一通废话,心里老大失望,却又不敢发作,笑了笑,说,“您老说的是。我刚才不是说了吗,现在市面上,冬珠让假货搞得无人敢接了,要不,怎么会找您老帮着想辙儿呢?”   “是这样的,”甄永信又端起酒杯,开始喝酒,过了一会儿,说道,“你先带回去好生放着,赶明儿个,你再弄几个假的拿来,让我也见识见识,咱们再想办法,成不?”   眼看今天只能这样了,三人喝完酒,坐了一会儿,那宗和起身回去了。   第二第傍晚,那宗和又来了。照甄永信说的,除了带来一般的假珠,还带来了一枚高仿冬珠。怕甄永信不懂,那宗和拿起假珠,向甄永信指指点点,一边讲解假珠作假的方法,一边和真的放在一块对比。甄永信看了半天,仍不得要领,觉着都不错。看那宗和还要继续辅导他辨识假珠的技巧,甄永信见机插了句嘴,问道,“何希珪说,这颗真的,现在市面上,能卖个什么价?”   “最多五百。”那宗和说。   “它实际上值多少呢?”   “碰上真识货的,怎么也得一千块大洋。”   甄永信听了,闭上眼睛,思量了一会儿,睁开眼说,“你看这样行不行?你先拿这颗真货,找一家名气大一点的当铺去典押,按典当行现行的规矩,典押品通常典押半价。这样一来,你就可以得到五百块。你手上有功夫,在办典押手续时,用假货把真珠换下,然后再拿真货到市面上把真货出掉,至少又能得五百,两者相加,不就是一千了吗?完后你想抽多少,那就是你自己的事。”   那宗和眨巴几下眼睛,霍然开了窍,咧着嘴说,“老叔,侄儿说句心里话,您老比我和怀宁的‘大师爸’,一点都不差。”说着,推说时候不早了,把珠子收起,匆匆回去了。   王府井永和兴典当行,是京城里的老字号,兴办至今,不下二百年光景,生意也是长久不衰,全在于东家的一句治店名言:永和兴永远跟在皇帝的身边。永和兴典当行的东家,历来不过问柜上的生意,一应的柜上经营,全部交由掌柜的打理,东家日常做的,就是和权势人物交结。大清国时,东家净巴结些宫中的太监。太监们游走宫中,宫中物件,隔三差五就流进了永和兴典当行;大清国垮了,永和兴的东家又开始交结军伐和政府要员,生意和从前一样兴隆。现在柜上掌柜的,是一个年逾六旬的老先生,经营典当近五十年,收徒不下百人,同行中人,都尊他为老前辈,是京城典当行中的泰斗,平日行中凡遇到不常见的珠宝求质,却又真伪难辨,往往都要求助于老前辈定夺,老前辈点头,才敢收下,老前辈摇头,便绝不敢成交,正是看重这一点,永和兴的东家才把典当行交由老先生经办。   一天上午,老先生坐在柜上品茶待客。辰时将过,见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外,仰头看了一会牌匾,抬脚进了当铺,来到柜前,从怀中取出一个精美的首饰盒,打开盒盖,递到老先生面前,请求典当。   老先生接过首饰盒,见盒中存放一枚冬珠,那冬珠流光溢彩,夺人眼目。老先生惊嘘一口气,取出冬珠,举到眼前观赏。但见那冬珠晶莹圆润,玲珑剔透,养眼悦心,实属冬珠里的极品,心里暗生喜欢。再看一眼柜前的年轻人,一身阔少打扮,便邀请年轻人入柜内客房喝茶,以便商量质价。   “请问先生,这枚冬珠,想典质个什么价钱呀?”老先生给年轻人让了座,自己也坐了下来,指了指盒里的冬珠问道。   “不瞒老前辈,晚生承先父家业,在琉璃厂经营一爿珠宝行。璃琉厂北街的未名斋便是。眼下要吃一笔货,现金周转不灵,只好把几件镇斋之物拿出来,典质一些钱来。估计一切顺利的话,半个月之内,生意便可做成,到那时,捣腾出现金,就来赎回。”   老先生听罢,闭目思量了一会儿,却也没能把年轻人说的那间珠宝行,在记忆中找到对接点。听年轻人说的合情合理,琉璃厂那里的珠宝行又林次栉比,谁能记得直切?再者,这些年,京城的商家,遇到资金吃紧,到典当行里质典现金,也是常有的事,何况年轻人手里的冬珠,又是货真价实的好东西,便不再多想,等着年轻人报价。年轻人没有直截了当报出价位,先是讲解一番这颗冬珠的珍贵之处,说了一通后,把拇指、食指和中指捏在一起,说出两个字:“七百!”   “七百?”老先生故作惊讶,问了一声,大摇其头,说,“先生说得不着边际了吧。先生的这颗冬珠,是正品不假,可是先生开的价,实在是太离普了些。”   “那照老先生的意思,该给个什么样的价钱,才算合适?”   老先生把拇指和食指收起,举出三个手指,说,“三百。”   “三百?”年轻人大吸一口冷气,说,“老先生是不是太狠了些?”摇了一会儿头,说道,“说句实在话,京城的典当行,不光贵行一家,就是璃琉厂那边,也多得数不清楚。晚生之所以舍近求远,投贵行来,就是仰慕老前辈的名望。老前辈的大名,在京城典当行中,谁人不知,如今见到老前辈,才信了那句老话……”   “哪句老话?”老先生急忙问道。   “盛名之下,其实难符。真的是百闻不如一见啊。”   老先生闻言,面露不悦,说道,“先生何出此言?”   年轻人气哼哼说道,“老前辈是行中高人,谅也不会不知道这颗冬珠的价值,实话告诉您老吧,这颗冬珠,是先父在光绪二十三年,花了六百两银子淘来的,如果不是赝品,老先生知道这颗冬珠市面上该是什么价位。我原本想找一个藏家,寻一个合适的价位兑出去,等捣腾出钱来,再赎回来,却又担心到了那时,出货的价位已经买不回这颗祖传的冬珠,这才到您老这里典质的。”   年轻人一口气说完,老先生思量片刻,向上提了提价,问道,“那四百如何?”   年轻人听过,仍旧笑着摇头,老先生见了,一脸正肃说道,“这是小号能出的最高价码了,先生要是再觉得为难,老朽也无能为力了。”   “那就不打挠了。”年轻人拿过冬珠,把盖子封好,揣进怀里,站起身要走,刚迈出两步,听身后的老先生喊道,“四百五,怎么样?”   年轻人停下,转身回来,说,“只是我眼下真的需用钱。要不这样吧,我店里还有一些小冬珠,质地也不错,我取二十颗来,一并典质,老先生给我五百,怎么样?”   想想这颗冬珠,典质五百,也不算贵,现在他又外加二十颗小珠,也算是拣了个大便宜。这样一想,老先生便点头说,“那就这样吧。”   年轻人得话,急转身出去,回去取小珠。约摸过了半个时辰,年轻人行色匆匆地回到当铺。老先生起身,把年轻人请进客房。年轻人先从怀中掏出那颗大冬珠,递给老先生。老先生接过,打开盒子,取出冬珠,举在眼前看了又一会儿。感觉这颗大冬珠,和刚才那颗一点不差,便放进盒中,随后打开小珠盒子,见里面盛着一盒小冬珠,不下百枚。便戴上老花镜,一枚一枚挑选起来。大约选出十枚左右,年轻人在一旁看得有些不耐烦了,笑了笑,说,老前辈真是缜密到家了,要知道,这些珠子,不出半个月,我还要赎回的。“   老先生听了,脸上不觉热了起来,觉得自己做的,确实有些过了,便又胡乱取了十枚,把剩下的,还给年轻人。随后取来纸墨,开出当票,交给伙计。伙计查收后,从钱柜中取出五百块大洋,交给年轻人。年轻人收了钱,揣起当票,匆匆离开当铺。   见年轻人离去,老先生将大珠小珠分装两盒,亲自捧着珠盒,起身到珠宝库房,寻得一个空格,要把冬珠存放其中。由于心里过于喜欢,临放进时,忍不住又打开盒子,取出冬珠,举到眼前,把玩起来。这一看不打紧,吓出老先生一身冷汗。疑心是库房中光线不好,老先生又带着冬珠回到柜上,再仔细观看,确认是假货无疑。   老先生瘫坐柜前,站不起身,刚才交易的环节,一幕幕地在他脑海里过滤,忽然一个细节,让他醒悟个了个中玄机,那便是在他从小珠盒中精挑细选小珠时,骗子在大珠上做了手脚,拿假珠,把真珠调了包,又加上这枚赝珠是高仿品,不细心端详,难察真伪,骗子这才得了手,将老先生一世英明,毁于一旦,打了一辈子的雁,最终让雁鹐了眼。   典当行里的规矩是,问责到人。谁收了假货谁赔偿。这次吃局,抛除二十枚小珠物有所值,却只有区区的五十块大洋,余下蚀亏的四百五十块,只能是老先生自己赔偿。更要命的是,吃了这个大局,又是栽在一个愣头青手里,成了行中的笑柄,老先生一世积累的名气,如今一朝扫地,哪里还有颜面再替东家经营典当行了?   当晚,老前辈带着白天收下的赝品,去拜见东家,把吃局的经过细说一遍,引咎请辞。东家听了原委,认定这不能全怪老前辈,不是老前辈的眼力问题,而是骗子做了手脚,更何况老前辈替东家效力四十余年,过难掩功,虽说损失四百多块,难免叫人心痛,东家却还能谈笑自如,宽慰老前辈,叫老前辈不要多虑。不料老前辈却去意已决,坚持要走。看看劝说无益,东家勉强应允。   当下,老前辈回到典当行,收拾了行装,打算上路。临行前一天,老前辈忽然派徒弟广发请柬,遍邀同行及珠宝业精英,到同乐福摆宴话别。老前辈是业内泰斗,受邀同行,哪里敢做大,到了日子,纷纷入了席,宾客不下百人。看看客人已经到齐,老前辈站起身来,略作客套,酒宴就开始了。眼看酒过三巡,老前辈取出高仿冬珠,遍示在座宾客。同行们相互传观,席间不时发出啧啧称奇之声,以为此珠作工精巧,虽为仿品,却已到了几可乱真的地步。仿珠在客人中传了一圈,最后传回老前辈手中。老前辈收珠在手,又站起身来,对众宾客说道,“老夫执业四十余年,蒙同人爱戴,在行中浪得虚名,却不料毕生累积,全毁于这件劳什子。这其中原由,固然有我一时疏忽所致,老夫责无旁贷,更不须怨天尤人,只是那骗子手持这等高仿冬珠,游蹿于行中,再加以种种手段,乘机以进,我担心诸君遇到这等骗局,恐怕也难保全身。老夫今日引咎辞职还乡,有何面目复与诸君相见?但因诸位同人来日方长,还要执业行中,留此伪珠于世,它日必有像我这样的受骗之人,今天请诸位来,老夫就是要把这劳什子,当着大家的面,把它砸烂,斩草除根,永绝后患,以泄心头之忿!聊为同人们扫除道路。”说完,往饭店跑堂的借来一把斧头,手起斧落,伪珠顿成齑粉。一座宾客,先是目瞪口呆,片刻之后,欢呼跃雀,掌声雷动,都对老前辈的义举赞不绝口,举杯欢言,觥筹交错,直吃得杯盘狼藉,尽兴而去。   第二天一早,老先生身体欠安,不能成行,只好暂借当铺宿舍休养。 正文 第29章(2)   却说老前辈挥斧破珠的义举,在京城同业当中,传为佳话,茶余饭后,人们津津乐道。从何希珪那里听到这一消息,那宗和喜形于色,一大早,就到了甄永信租住的地方。一进门,兴冲冲地把事情告诉了甄永信。   兔死狐悲,听到消息,甄永信并没露出那宗和想像中的兴奋,而是沉默不语,一脸的木然。那宗和见了,问道,“老叔怎么了,身子不舒服?”   “没有。”甄永信摇摇头,说,“我一时想起‘江相派’行规里的一句话,说是不可‘做瓜一哥’。想那老先生,毕生兢兢业业,为东家尽心尽力,才累积下一世的英名,不料全让这一局给他扫得干干净净,从他宴客砸珠的举动来看,足以见他已是气忿已极,他能因此拒绝东家挽留,坚持请辞归隐,说明他不是那种唯利是图的奸商之流,还是很看重名节的。照此看来,这一局,下手是重了些,险些要了老先生的性命。”   “您老想多了,”那宗和不服,“您老没亲眼看见那老家伙,奸滑狠辣得厉害呢。这么好的珠冬珠,他开口只给三百块,多毒啊,验货时,你看他那仔细的劲儿,恨不能鸡蛋里拣出骨头。”   “他为东家尽心尽力,做事精打细算,也无可非议。”甄永信说。   那宗和心中有事,不想听甄提永信多说,见了时机,插话道,“老叔,我看时机来了,特地来请教老叔一下,想请您老指点指点。”   “什么时机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您老想想啊,”那宗和说,“那伪珠已让老先生给砸烂了,老先生也走人了。可他们的当票还在我手里,按规定,我还要去赎回冬珠呢。您老想想,现在我要是连本带息拿着当票去赎回冬珠,他们拿不出冬珠还我,按规矩,他是要双倍赔偿的。您老看,这一单,我该不该吃?”   甄永信听了,惊得两眼瞪圆,倒吸了一口冷气,像从来不认识那宗和似的,满面惊骇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。在甄永信的心里,做成一局后,唯恐躲避吃局人不及,像那宗和刚才说的这样,做成一局后还要再做局中局,他真的连想都没曾想过。经那宗和一问,不禁愣住了,半天,才喃喃问道,“你是说,还要回到典当行,再做一单?”   “对呀,为什么不呢?”那宗和得意地说,“这么好的机会。”   “我看不妥吧。”甄永信说。   “有什么不妥?我想听听您老的。”   甄永信从未想过这类事,今天冷丁听那宗和问起,一时还真说不出个子午卯酉,沉吟了半晌,干巴巴说了句,“这犯了做局的大忌。”   “您老说的,是犯了哪条大忌?”那宗和追着问。   “兵法曰,穷寇勿追,围兵必阙,说的是,凡事不可赶尽杀绝,要留有余地;相反,涸泽而鱼,穷追猛打,往往会适得其反。”   那宗和哪里听得懂这套理论,碣于面子,表面上好好是是地听着,心里却笑甄永信迂腐,暗自打着自己的小算盘。坐了一会儿,推说还有别的事,早早离去了。   天将傍晌,前些天到典当行里来典质冬珠的青年人,又走进典当行里,靠近柜前,看上次接待他的老先生果然不在了,心里踏实下来,不免有几分得意。眼下柜台里坐着的,是一个中年男子。年轻人斯斯文文地从怀里取出当票,弟到里面,说是要赎回质品。柜上的伙计接过当票,低头看时,正是前几日老前辈做的冬珠当票。现在冬珠已毁,骗子却又持票赎回,这却如何是好。柜上伙计的脸色立时变得煞白,正要和持票人商量,把冬珠作价赔偿,忽然想起正在当铺宿舍调养的老前辈曾叮嘱过他,说是但凡有人前来持票赎珠,务必直接到后屋找他好了。柜上伙计稳了稳神儿,对年轻人说,“先生请稍候。”说罢,手持当票,转身往库房那边去了,出了库房的后门。到了宿舍,见到老前辈。老前辈这时面静如水,正坐在床上喝茶。   “那人来赎冬珠了。”伙计递上当票,对老前辈说。   老前辈听了,脸上霎时兴奋起来,腾的站起身子,下地穿鞋,接过伙计手里的当票,直奔前台而来。   见老前辈笑殷殷地走来,年轻人先是头皮一阵发麻,心里敲起鼓来。毕竟贼人胆虚,未等老前辈开口,自己先失了锐气。片刻慌乱之后,勉强安下神来。老前辈走上前来,问他,“本息带来了吗?”   “带来了。”年轻人边说,边把几封大洋递过。老前辈拨了几下算盘,开了票据,交给伙计清算结帐。一通手续办完,老前辈取过珠盒,分别拆除封条,当面打开,冬珠完璧归赵,还给了年轻人。年轻人收过珠盒,只扫了一眼,重新盖上,揣进怀里,转身悻悻离去。望着年轻人远去的背影,老前辈展开眉眼,舒心地笑了起来。开始只是轻声微笑,继而放声狂笑,直笑得身边的伙计们摸头拂脸,不明就里,老前辈才慢慢停下笑声,指着年轻人远去的背影道,“他拿高仿珠骗我,我以其人之道,还治于其人之身。前些天酒席上,我送给诸位传观的,就是他骗我时用的高仿珠,而后我砸烂的,是我预先准备的另一颗低仿品,不值几文,酒席上和客人,当然觉察不到的。我故意大摆宴席,就是要告诉大家,用来骗我的原珠,已经破碎。我料这骗子年轻气盛,刚出道不久,行事险毒,得到这个消息,势必又起贪念。他所以敢持票前来赎珠,无非是认定典质物已毁,可以再横敲一笔,哪里会想到我正等着他呢?这就叫做,聪明反被聪明误,他骗我来我骗他。”老前辈说罢,又放声大笑起来。   “我现在就去禀报东家,求东家重新聘用老前辈,我们也好跟着多学些东西。”一旁的伙计说。   “不啦,”老前辈摆手制止,“人生百年,弹指之间,我已替东家三代效力四十余年,所剩时日不多,想回老家过几年清闲的日子。艺无止境,重在修行。光学习,是悟不了道的,还需要经营中不断地磨练才行。只是强中自有强中手,平日行事,还需多加小心才行。”停了一会儿,转身对身边管帐的伙计说,前些天吃了局,按行里规矩,我已赔偿。今日既已挽回,请把我赔偿行里的钱,清算给我。“   “不消算了,”帐房上说,“刚才骗子赎质的钱,我还没入帐呢,老前辈取走便是了,过后我向东家禀报一声。”说着,把钱递过。老先生收好钱物,背起行装,出门去了。   那宗和吃了局,心中闷闷不乐。一连在家呆了几天,不敢到甄永信那里去,心里却生何希珪的气。本来上次做局,没有何希珪的事,五百块大洋到手后,分给甄永信二百,又给了何希珪一百。其实给何希珪一百,主要是要封他的嘴。因为何希珪在珠宝行里混,那宗和要出手冬珠的事,他也是知道的。这一局做完,当铺的老前辈又是请席,又是砸珠,弄了个满城风雨,怎么会瞒得住何希珪呢,思量再三,最终给了他一百块大洋。这样一算,这一局下来,抛开成本,满打满算,那宗和实际上得到的,还不足二百,本想再独吃一局,赚一大笔,冒险去赎质。不料吃了那老前辈的局,一下子又亏进五百块。这样一来,抛除上一局的收入,细算一下,这一来一去,净亏了三百多。你要说甄永信不通门路,珠宝行中出了事,他们不知道,倒也罢了,可何希珪成天滚爬在珠宝行中,出了这么大的事,他怎么会不知道呢?明明知道自己这次吃了局,干吗不把上次分给他的一百块大洋还回呢?反倒装聋作傻,连到家里说一句安慰话都没有。 正文 第29章(3)   那宗和正在生闷气,中午,何希珪来了。那宗和见了,心里一阵愧疚,觉着这些天自己想错了,错怪了何希珪,这不,何希珪来还钱了呢。这样一想,便笑着把何希珪让到屋里。进了屋,何希珪却并不提还钱的事,见那宗和把他领进小屋,他随手把门并上,神秘兮兮地,探着刀螂头说,“又一笔买卖来了。”   见他不是来还钱的,那宗和心里顿生不悦,冷声冷气地问道,“什么生意?”   “这几天,我遇上一个武汉来的年轻人,是一个候补知事。候补几年了,至今也没补上实缺,便动了进京运动的念头。眼下苦于运动无门。我就对他说,我的一个朋友,是人事部次长的二公子,和我是至交。你猜他怎么着?一听见这消息,就像蚂蝗见了血,吸住我不放了,直求我带他去交结人事部次长的二公子呢。我看时机差不多了,就来找你,合计着,咱们哥俩一块给做了得了。”   “你怎么和他交结上的?”那宗和问。   “那人也好古玩,在琉璃厂交谈交谈,就结交上了。”何希珪说。   “这样吧,等我去老叔那里只说说,听听他的看法,咱们再做不迟。”   “你是说,”何希珪仰着刀螂头问,“去找东北来的两个傻帽商量?”   “你别小瞧人了,干这行,人家还真比咱在行呢。”那宗和说。   “有啥呀,上次做局,不都领教过了?也就那么两下子。其实,这种局,也忒简单,平白的让他们进来掺和,做成了,又要分他们一些,花得来吗?再说了,这一局,咱哥儿俩就足够了,成了局,各分一半,多得劲儿,何必让外人掺和?”   听何希珪说得也有道理,那宗和心里也消了气,问,“怎么个做法?”   “就说我做东,请人事部次长的二公子到东来顺吃饭,让他结识你,再借机让他掏银子,不就成了?”   “人事部次长姓什么,你知道吗?”那宗和问。   何希珪见问,愣了一下,忙说,“这不打紧,待会儿我去打听一下,错不了。关键是明天上午,咱们约他到东来顺吃饭,不能把话说走了,一定要他相信,他才能掏出银子。”   “明天几点去东来顺?”那宗和问。   “我这就去和他商量,到他住的旅店去,回头我再来告诉你。”   何希珪说完,推门出去。   傍晚,何希珪又匆匆来到那家,二人躲进小屋,关上门,低声合计起来,“明天上午九点,在东来顺的楼上。你去时,最好租辆汽车,那气派可就大了,比坐人力车强多了,噢,对了,人事部次长姓林,湖南人。”   “那个跑官的年轻人呢?”那宗和略略流露出些不满,觉得这四眼驴不知天高地厚,没有这本事,强逞能,要独立做局,结果,事到临头了,还是什么事都是一问三不知,便隐隐感觉这局难以做成。   “姓潘,叫潘企凤。生性胆小谨慎,明天见了面,你把话说得粗气些,吓他一吓,省得他胡思乱想。   二人又合计了一会儿,何希珪起身回去了。   一早起来,那宗和去车行。问了一下,才知道,一辆奔驰车,一天的租金就二十多块大洋。那宗和毕竟是过过穷日子的人,别看人面上,花钱大手大脚的不在乎;私下里,对自己还是紧着呢,轻易不乱花钱。问清了车价,心里直骂何希珪,亏他想得出来,非逼着他租辆车来。现在要是不租,乘人力车去,在何希珪面前露了怯,叫他小看了不说,成局之后,没准还会让他剋扣一些份儿钱。想到这一点,那宗和虽心里对何希珪满腹怨言,最终还是咬咬牙,交了二十块大洋的租金,雇了辆奔驰。车是按天论价的,用不用,都是这些钱。坐到车上,那宗和心想,要是只到东来顺去一趟,就给车行二十块大洋,太便宜租车行了;反正自己已花了一天的租车费用,与其让它这么闲着,倒不如趁机乘它兜兜风,展样展样,也算这笔钱没有白花。看看天色尚早,闲着无事,那宗和对司机说,他要去一趟西山的玉龙观一趟。司机听了,开车出了城,往西山那边去。一路尘埃,路况也不好,颠簸了近一个小时,才到了玉龙观。下车到观里转了转,觉得无趣,又登车回城去了。回到城里,估计时候不早了,便吩咐司机,径直往东来顺去。   到了东来顺,何希珪已在门口候着。何希珪身边站了一个白面书生模样的人,年龄将近三十,单眼皮,尖鼻头,两颊瘦削,身材单薄,那宗和猜测,这人大概就是进京来跑官的潘企凤了。那宗和知道何希珪之所以要领着潘企凤在大门口恭候,实际上只是为了让潘企凤看看,次长的公子是乘汽车来的。司机把车停在饭店门口,那宗和并不急着下车。司机知道,顾客是在等他下车去给他开车门的,便拔下车钥匙,下车从车头转到另一边儿,给客人打开车门,拿左手捂住车门上方,以防车门上沿碰着顾客的头。那宗和这才从车上慢慢下来,冷言冷语地对司机说,“下午一点钟左右来这里接我,兴许我要早些回去呢,你最好早点来。”   “您放心,我吃过晌就来候着您。”司机听,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句,开车离去。   何希珪不等汽车走远,仰着刀螂头迎上前来,把林公子介绍给潘企凤。潘企凤拱了拱手,媚着笑脸,说了一堆好听的话,便让林公子走在前面,一行三人进屋上楼,找到事先预订的雅座,进去坐下。   何希珪抬起刀螂头,孤芳自赏的一脸怪相,跟本不能算是场面上的人物,见机说话,临机应变,接话送话,码边儿溜缝儿,根本一窍不通,却愣充好汉,张罗着做局。酒菜还没上来,他那边就停下话头,晃着刀螂头,不时看看潘企凤、那宗和,仿佛做东的不是他,而他只是别人请来坐客的。潘企凤话也不多,会媚着脸,冲着那宗和笑。本来昨天二人已经商量好了,让那宗和今天说话大气些,吓一吓潘企凤。现在何希珪坐在那里不活局儿,急得那宗和只好改了主意,拉起话头,和潘企凤攀谈起来。   “听何三爷说,潘先生对古玩也颇有雅兴?”那宗和说。   “林公子过奖了。”潘企凤笑着应道,“哪里谈得上什么雅兴?只是闲着时过来看看,聊以解闷儿而已。”   “潘先生偏好哪类藏品?”那宗和问。   “受家传熏染,又地处东南,临近昌化和闽地,对印材的收藏偏多一些。”潘企凤说。   “噢?听何三爷说,潘先生不是从武汉来的吗?怎么又说是靠近闽浙呢?”见潘企凤话头有些差错,那宗和惊觉起来,问道。   “不错,考中知事以后,我被派往汉口候补,其实眷属都在老家宁波。”潘企凤解释道。   “府上的藏品一定颇丰吧?”那宗和问。其实那宗和对收藏,也是门外汉,眼下又无别的话头破开僵局,只好硬着头皮,和潘企凤唠些外行话。   “颇丰怕是不敢当,倒是有几件喜欢的,若是林公子也喜欢,改日回家取来,给林公子奉上。”   “岂有此理。君子不夺人之所爱,林某再不更事,也不至于做出这种事来。”那宗和笑着应对,心里却怨怪何希珪坐在那里不接茬儿。   眼看那宗和已入困境,何希珪到底开了口,直耿耿地说道,“潘先生这次进京,是为了补缺的事来的,今天请林公子来,就是想请林公子帮忙筹划筹划。”   潘企凤听了,媚笑着点头,连声说,“是呀,是呀。”   “潘先生的事,何三爷已跟我提过了。”那宗和说,“按说呢,补一个知事的实缺,在人事部,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。不过是填写一纸任命委托书罢了,再备一个案子,就成了。只是政府刚刚更替,新政才开始起步,一切还都在忙乱中,眼下又在倡导廉政。要是搁在往常,这点小事,家父只要说句话就成了,现在却没那么方便了,这事让家父亲自出面,怕是不好。”   “那你倒给潘先生想个办法呀。”何希珪总算见到时机,冒出一句,“好歹潘先生家也是官宦世家,官场上的事情,也不糊涂,哪能让你林公子白忙活?”   “这是什么话,”那宗和装出生气的样子,“何三爷把话说哪儿去了?您这不是遭蹋本少爷吗。说好了,今天来是替朋友帮忙的,到时候却又说出这种不长气的话来。”   “林公子息怒,林公子息怒,”潘企凤陪着小心说,“古人云,受人涓滴之恩,当涌泉相报,知恩不报非君子,朋友归朋友,报恩归报恩,两码事,便是林公子不提,我潘某也不会忘记的。更何况潘某要能混迹仕途,离开了林公子的提携,岂不是寸步难行?只是我来时伧促,所带不多,潘某也知道,林公子也不稀罕我那点玩艺,不过官场上关卡林立,哪一道关卡,不得要银子打通?林公子尽管替潘某办,打通关节的钱,我是一定要花的。”   “您瞧,”那宗和望着潘企凤,对何希珪说,“人家官场上的人说话,就是和您这门外汉不一样,一听就在行。”   “那到底得多少钱?”何希珪装作一脸懵瞪,在一旁敲边鼓,问那宗和。那宗和翻动眼珠子算了一下,说,“一个局长,外加两个司长都要疏通,怎么也得个三千块。”   “听见了?”何希珪瞪着刀螂眼,望着潘企凤说。   “三千?”潘企凤稍稍有些意外。显然,三千块大洋,超出了他原先的想像,沉吟片刻,说道,“烦劳二位等一下,待我回去问一下家叔,再作定夺。”   “令叔现今在哪里?”那宗和也颇觉意外,问了一句。   “噢,家叔和我一道考中候补知事,给发往江西候补,如今也是候补几年了,看看苦等无望,才和我一道进京寻找门路,现在和我一道住在望京旅馆。他为人行事谨慎,我要是不把事情原委说与他听,他一准儿不会给我钱的。来时,我们叔侄二人所带的运动费用,都由家叔掌管。”   “令叔的大号怎么称呼?”那宗和问。   “家叔表字叫得龙,外人大多愿喊他潘得龙。”   何希珪和那宗和二人听了,惊得面面相觑。和潘企凤应酬了几名,听楼下有汽车开来的声响,那宗和猜想是自己租的车到了,便借口有事,匆匆离去。何希珪惊魂未定,说是要到外面和那宗和商量点事,也跟着那宗和出了饭店。出了大门,见那宗和租来的汽车刚刚起步,便冲上去招手,司机停下车来,何希珪打开车门,跳进车里,二人乘车离去。   回到胡同口,二人下了车,心里才平和下来。那宗和看着何希珪问,“怎么样,这回服了吧?别老觉得自个儿了不起,一天到晚瞧不起这个,瞧不起那个,现在知道了吧,你跟甄先生有多大的差距!”   “谁成想他们是叔侄呢?”何希珪摇着刀螂脑袋替自己辩解。   “你是干什么吃的?人家甄老先生就从来不会掉这种步儿。还不服气呢,有什么好讲的,让我白忙活一场不说,反倒搭上了二十块大洋。”那宗和扔话给何希珪听。   “你看你,”何希珪辩解道,“我不也搭上一顿饭钱吗?”   “活该!”那宗和没好气地说,“老老实实回你的琉璃厂去说生意吧,以后做局的事,别再来找我。”说完,头也不回,走进胡同。 正文 第30章(1)   那宗和一连数日不来,甄永信料定他必是背着自己耍小聪明,私下自作主张做局,结果砸了局,没脸来见他。心想年轻人自负,非得碰些钉子,才能慢慢熬成气候,不走些弯路,总也长不了才智。这样一想,心里也就不生气了,今天见那宗和又提着些好吃的来了,心里挺高兴,也不拿话戳穿他,装着什么都不知道,只是嗔怪那宗和,又花钱卖东西来,说这阵子,把他的嘴,都吃得没味道了。   那宗和也装着没事一样,说是一个朋友,从冀东秦皇岛来看他,这些日子,带朋友在城里玩耍了几天,就没空儿过来看望老叔。三个人坐着说了些闲话,那宗和就起身回去了。   一天下午,甄永信刚睡过午觉,那宗和又来了。这回他怀里捧着两个盒子。盒子是锦缎裱装的,却已显陈旧。甄永信见了,刚要嗔怪他又花钱给自己买东西,那宗和却先笑着说,“一个朋友,刚弄了两件东西,我怕放在我那儿不保险,想放到您老这儿。我们那院子,人多眼杂,太乱。”   “什么东西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两件瓷器。”那宗和说,“都是老货,何希珪给看过了,只是一时不好出手,先放一阵子再说。”   “你那友从哪弄的?”琪友只。   “咳,他能从哪儿弄?还不是从主人那儿捣腾出来的?”那宗和说,“那小子一小就在永贝勒福上当差,永贝勒这阵子快不行了,几个儿子正变着法儿从老爷子屋里往外捣腾东西,我那朋友看准时机,自己也捣腾了几件。”   “何三爷看过,怎么说的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他说这件小的,是钧窑明万历青花碗,那件大的,是清乾隆时期景德镇仿元青花觚。”   “你那朋友是什么意思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他交给我,像往常那样,找个合适的茬儿,把货出了。”那宗和一边应着,一边把盒盖儿打开,取出两件瓷器,递给甄永信把玩。甄永信对古玩不在行,差不多是个门外汉,瓷器拿在手里,也就是一件瓷器罢了,看不出个子午卯酉。把玩了一会儿,重新装起,让琪友搬到里屋收好。   “现时古玩行里,什么瓷器最下货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将军罐!”那宗和说,“清早期以前的将军罐,只要是官窑的,就要几万块现大洋,总有玩家上手。”   “将军罐里,有没有仿品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咋没有呢。”那宗和挥手划拉了一下,说,“你到琉璃厂的地摊上转一转,满市场的将军罐,没有一个是真的。高仿的,一两块大洋就能买下,低仿的,几个铜子儿就成。”   “那就不能和真的混在一块儿,辨不来了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一般不会,”那宗和瞪着眼睛说,“行家的眼力,毒着哪,真的假的,差不多一眼就能分出。”   “那些玩古董的里面,就没有一些‘二世祖’一类的秧子?”   “咳,怎么还有一些呢,差不多都是那路的货色。这些人,一生娇生惯养的,四体不勤,五谷不分,做不了什么正经的生意,就打起了古董的主意。仗着祖上传下的一些破烂玩艺,一知半解地学些古玩知识,就跑到市面上蒙市,相互间你蒙我,我坑你的,老想着能拣到大漏,一夜暴富。真的行家,谁肯成天到晚的溜街?”   “一旦他们淘到了真货,他们怎么能知道是真货呢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花钱找人作鉴定呀。”那宗和说,“一些小东西,他们就找何希珪这类拉邦套的人鉴定,淘到了大货,他们就要出大价钱,去找京城里的名家鉴定。”   “照这么说,这古玩界,倒是满有意思的。”甄永信叹了一声,转头对琪友说,“琪友啊,取十块大洋给宗和,赶明儿个,让宗和到琉璃厂那儿,买件高仿的将军罐回来,我倒要领教领教个中的奥妙。”   琪友刚要起身,被那宗和一把摁住,“看您老说的,一个仿冒将军罐,能值几个钱?还要您老给我钱。明儿个我给您老带来一个就是了。”说完,起身走了。   过了一天,那宗和果真带来一个仿明朝官窑将军罐。甄永信抱在怀里,翻看起来,却也看不也名堂,只觉着是个瓷罐子罢了。看了一会儿,放在桌上,转头问那宗和,“你常去琉璃厂出货,遇没遇见过这类玩家,他们家道挺厚实,在古玩方面还是半瓶子醋,是个空子,却对淘货走火入魔。”   那宗和听了翻了几下眼珠子,说,“这我倒没怎么留意。”停了停,说,“不过何希珪能知道,他天天泡在市场,什么样的人都接触,等我去问问他。”   “问可以,但要讲究策略,不能让他介绍给你,更不能让那人知道你和何三爷认识,一旦漏了,事情就不好办了。”   “你老又有想法啦?”那宗和听甄永信这样吩咐,猜出甄永信又有了做局的想法,不隔己,兴冲冲地开口问道。   “有个想法。”甄永信一边摸着将军罐,一边嘀咕道,“就看你能不能找准人呢。”   “您老放心,”那宗和拍着胸脯说,“这事包在小侄身上了。”   那宗和来到琉璃厂,找到何希珪,何希珪伸着刀螂头,鬼鬼祟祟问道,“有货要出?”   “没有,”那宗和说,“今儿个闲着,随便过来走走,”   “这几天,要做一单?”何希珪又问。   “做什么呀,上次让你搞了一次,现在睡觉还做恶梦呢。还好意思说呢。”   “那能怪我吗?”何希珪争辩道,眼见他还要往下说,那宗和打断他,说,“行了,行了,不怪你,怪我,成了吧?哎,我问一下,现在像明朝官窑将军罐这类东西,走得快吗?”   “那要看品相了,”何希珪歪着刀螂头说,“要是品相好的,走得风快。”   “价位怎么样?”   “不低,”何希珪说,“像我刚才说的,要是品相好,五六万是常见的价。怎么?手头有货。”   “没有。”那宗和说。   “那你问这干什么?”   “噢,一个朋友,看见主人家有这么件东西,想搬出来,却不知市面上价钱怎么样,又不知走得快不快,特地托我来问问。”   “你让他搬出来呗,我保准让他走得快,走得好。”   “又吹了吧?”那宗和激他一句,“这么大的价钱,吃货的人那么好找?”   “看你不信呢,”何希珪说,“这样的人,我手里有一打,东安的三麻子,西单的刘五爷,北海的王少爷……”   “你在蒙我吧,你说的这些人,都住在天上吧?和你结识了这么多年,愣是没见过一个你刚才提过的人。”那宗和说。   “蒙你干啥?人家平时在行里淘货,没事也不到我这儿来,你怎么会认识?”   “那也不至于一个也没见过吧?”那宗和说。   “你不信我,是吧?”何希珪抬起刀螂头,说,“那好,我现在就从行中喊过几个,让你认识认识。”   “别介,人家正忙着呢,喊过来怎么跟人家交待?你随便指几个给我看吧。”那宗和说。   “也行,”何希珪往人群里望了一会儿,指着一个头戴瓜皮帽,帽子前沿镶着绿宝石的人说,“瞧,那是白四爷,专玩金石的。”看了一会儿,又指着一个上了年岁的人说,那是郑三爷,早先在京城开米行,现在交给儿子打理,自己天天到这里淘货,他专玩字画;他身旁那个胖子,是胡二爷,咱京城里有名的花爷儿,祖上在城里开有三家馆子,到了他手里,经营不善,全兑了出去,现时在琉璃厂玩古董,什么都淘,吃货也大气,半年功夫,已吃了十几万的货,你还别说,傻人也有天助,前些天,淘了一块古玉,拣了个大漏,一转手,听说赚了一万多块呢。“   见何希珪还要介绍这位胡三爷,那宗和打断说,“你别老讲他,再给我说几个别的。”   何希珪听了,又指了几个,那宗和心不在焉地听着,两眼却紧盯着胡二爷不放。听何希珪絮叨了一会儿,那宗和说,“行了,我回去跟朋友说一声,他要是能搬出来,就托你帮着给出了。”   说完,告辞回去了。   那宗和径直找到甄永信,把经过说了一遍。甄永信仔细听着,偶尔问一两句,待那宗和说完,思索了一会儿,说,“我看行。这样吧,明天咱们到琉璃厂去一趟,在那跟前儿租一处房子,在那里做局也方便。租了房子,宗和再到琉璃厂那边买些高仿古玩,在租房里陈列着,尽量要显出家道中衰的大户人家的样子……”三人一边合计,一边吃了晚饭,直到半夜,看看时间太晚,甄永信留那宗和住下。   一觉醒来,天已大亮,三人上街吃了早饭,雇车往琉璃厂那里去。在琉璃厂南街的一条胡同里,寻得一家独门独户的四合院租了下来。按照甄永信的想法,琪友上街雇来两个打零工的老妈子,把房屋里里外外打扫干净。那宗和又买回几件高仿古玩,陈列到橱柜里。一番收拾之后,就有了家道中衰的大户人家的模样。三人到街上吃了饭,回来后又把做局的事合计了一遍,当晚,三人就在新租的房里住下。 正文 第30章(2)   第二天一早,那宗和带着琪友,怀揣前些日子朋友求他出货的明代钧窑青瓷碗,也不掏出问价,只在人群中寻求何希珪指点给他的胡二爷。眼看天色快晌了,还没找到胡二爷。琪友低声问那宗和,“他今天会不会不来了?”   “难说。”那宗和说,“再找找看,实在不行,下午咱们再来,帮我看着点,小心别让何希珪看见了。“   两人说话不及,那宗和看见琉璃厂西边出口处,一个胖子正背着手,要走出市场。   “在那儿。”那宗和说完,向那胖子努了努嘴,急走几步,追了上去,琪友也跟在后面,晃了过去。   那宗和追上胡二爷时,胡二爷已出了琉璃厂。那宗和快走几步,在胡二爷要经过的地方,站了下来,掏出怀里的小盒子,打开盖子,露出里边的瓷碗。见胡二爷到了跟前,递上去问道,“这位爷,要不要钧窑的东西?”   胡二爷见问,停了脚步,取坚出那只碗,端详了一会儿,说,“钧窑的?准成吗?”   “一百个准成,是祖上传下来的,我爹说,这是明代官窑的东西,现在家里等着用钱才拿出来卖的。”   “你爹说的?你爹是干什么的?”胡二爷边翻看瓷碗,边问。   “什么也不干,就在家里呆着。”那宗和说。   “他自己怎么不出来卖呀?”胡二爷跟着问。   “他怕丢人。”   “丢人?”胡二爷看了那宗和一眼,没吱声,又端详一会瓷碗,问,“你爹说,这只瓷碗,要卖多少钱啊?”   “我爹说,要价八百,最低也不能少了六百。”   胡二爷听了,冷笑了一声,又看了看卖瓷碗的年轻人,呆头呆脑的,虽说不像傻子,猜想这年轻人也是大户人家娇生惯养出的荒料,不谙世务,便动了心思,开口道,“你爹整天呆在家里,不知道行市,你这只碗,顶多只值二百,怎么样?成交不?”   “二百?”旁边装成看热闹的琪友惊叫了一声,“昨天我看见一只类似的碗,还不如这只呢,最后是一千块现大洋成交的……”   听琪友操一口东北口音,眼瞅着要坏了自己的好事,胡二爷恼怒起来,瞪着琪友骂道,“哪儿来的蛮子,嘴上没毛,就敢在这里信口胡吣。一千块现大洋?卖给你吧,来,你拿一千块现大洋来,我做主了,卖给你,拿钱来呀!”   琪友给骂了个大红脸,淡溜溜地走开了,身后又听胡二爷在骂,“看你个穷样儿……”骂了一会,又问那宗和,“怎么样?小伙子,二百块钱,干不干?”   “这个我做不了主,你得跟我爹说,他交待过的价钱,我不敢随便改。”   胡二爷猜想,这家的父子,必是大户人家的膏粱竖子,荒料无能,不善经营,败坏了祖业,家道衰落,眼下正靠变卖祖宗留下的家产度日。要是这样的话,想这年轻人的父亲,也不会精明到哪儿去,何不乘此机会,拣他个大漏?这样一想,便问,“你家住哪儿?能不能带我去拜见令尊大人?”   那宗和见说,也不推辞,告诉胡二爷,“就住南街,离这儿不远,爷要是愿意,跟我来就是了。”   拐过两个街区,到了他们新租的房子。果不其然,胡二爷所料正是,一进家门,一眼就能看出,这户人家,正在衰落。主人甄永信,见装扮成儿子的那宗和把生人领进家里,一脸的不悦,厉声训斥道,“谁让你把客人领回家的?我不是说过了吗,交易不成,就算了,谁让你领人回家的?”   “老兄息怒,”胡二爷见主人动了肝火,厉声训斥儿子,脸上也有些挂不住,干笑着说,“其实是我自己要来的,与令公子无干。”顿了一下,又说,“我实在是看中你这件瓷碗,想做成交易,只是令公子报价太高,又不敢自作主张,我便跟着来了,想和老兄讨个公道价钱,不想触犯了老兄。还望老兄原谅小弟鲁莽,纾心息怒才好。”   甄永信闻言,也觉自己刚才的火儿,发得有些过头,缓下脸来,解释道,“其实我并不是对先生的,只是犬子太不争气,让我心中郁闷。你看,今年眼瞅着都二十了,成天躲在家里,三门不出四户的,养了这种儿子,怎么还敢指望他能养老送终。我是要锻炼他,才让他带着点家传的东西到市面上历练历练的,不成想,这么好的宝物,在他手里,愣是卖不出一个好价钱,你说气人不气人?”   胡二爷听出,这家主人,只是在为自己刚才发火失礼找由头,其实也并不见得比他儿子强多少。听过之后,便接过话头,拉入正题,叹口气,说,“咳,我看老兄是多虑了,古人说得好,儿孙自有儿孙福。树大自然直嘛,什么人也不是一生下来,就什么都会的,我看令公子就不二五眼,说不准,将来还会雏凤清于老凤声呢,会干出一番大事情。其实,依我看,这事也真的不能全怪令公子,老兄也确实把这件东西的价格,订得过高了些。也难怪,老兄不熟悉眼下的行情,这只盘子,按现在的行市,能卖上四百块大洋,那就算烧高香了。只是我就是喜欢这东西,即使贵些,也想留下。老兄你看这样成不成?你再给让一让,我呢,再给你涨一涨,咱们就来个折中价,五百块成交,怎么样?”   甄永信听了,显得有些为难,闷坐了一会儿,开口道,“不怕先生笑话,今天卖祖上传下来的家业,也属被逼无奈。其实我心里也有数,这件东西,要是搁在好人手里,卖个千儿八百的,是轻轻松松的事,无奈养儿不肖,眼下正等着这笔钱的用场,只能依着先生了。听说先生喜欢,也算是我替这件东西找个好人家收着。”说完,连打几个呵欠,脸上露也难受相,从袖头里掏出一方手帕,在眼角轻拭几下,眼泪就滚落下来。   胡二爷自己也有这口瘾,能体会到主人会儿难受的滋味,赶紧把钱付了。主人收了钱,留出一枚,把剩余的锁进柜中,嘱咐儿子说,“把青花觚先收起业吧。眼下别急着卖。你陪胡先生坐会儿,我上街有点事儿,一会儿就回来。”边说,边匆匆出了门。胡二爷知道主人要去哪儿,也不急着离开,听主人吩咐儿子把桌上放的青花觚收好,又来了兴趣,不等年轻人搬走,自己抢先端起翻看,见落款是清乾隆年间官窑出品,款式新颖,釉色清亮,心里喜欢,刚要探寻价钱,年轻人伸手从他手里把东西取过来,说了句,“我爹让我把东西放下。”便将青花觚装进盒里,放进橱柜。胡二爷大为扫兴,讪笑着说了几句淡话,带上刚买下的碗,告辞离去。   实际上,胡二爷对瓷器,也是粗知皮毛,买这件东西,除了货色养眼,一看就知是老东西,碗底又有年份落款,更多是因为看人下菜碟,先是这家儿子,在琉璃厂那幅呆头呆脑的蠢相;接着是到他家里,看见败落的家道;跟着又看见这家主人让烟瘾折磨的窘相,才下了定心。只是货到手后,心里还是有些不托底,就回到琉璃厂,找玩家甄别。连看了两个人,都啧啧称赞,问了价钱,也都艳羡他又拣了个大漏。   一连几天,胡二爷对琉璃厂失去了兴趣,心里老惦记着那家破落户的青花觚,反复琢磨着如何才能上手。想来想去,最后打定主意,交结!   做出这种决定,主要是基于两点考虑:其一,这户人家的主人,对眼下古玩的行市,并不外行,又守在琉璃厂边儿上,要糊弄他,实属不易;其二,这家主人只有当家里的钱花干了,烟瘾发作时,才能杀下价来。可他上次出货,得了五百,父子俩仔细地花,估计也得半年才能花完。也就是说,下次出现最好的杀价时机,至少要等半年以后,而半年以后,前来杀价的,又难保只有他一人。所以现在要把货搞定,只有一条道儿:攻心。破费点小钱,去和他交结。   主意打定,胡二爷上街,买来四样下酒菜,提了一坛好酒,在城里人家做午饭前,来到破落户家,敲了几下门,年轻人出来看门,见是胡二爷,傻里傻气地问,“又来买东西啦?我爹说了,什么也不卖。”   “这孩子,怎么说话呢?”胡二爷笑了笑,说,“买什么呀?什么也不买,今天来,就是和你爹说说话,喝点酒。你爹在家吗?”   年轻人看胡二爷手里拿的好吃的,闪身放客人进来。进了堂室,见主人正在喝茶,看胡二爷进来,面露惊讶,起身问道,“先生有事吗?”   “没事没事,就是来做做。”胡二爷笑着说,嘴里一声一声“老哥老哥”叫着,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,坐下身来,媚着脸对主人说,“是这么回事,上次从老哥您这儿淘了件东西,我心里乐呀,天天捧着宝贝玩看,越看越是喜欢,越喜欢就越睡不着觉,越睡不着觉就越想找人聊聊。可这北京城里,我找谁说去?谁真正懂这件宝贝呀?想来想去,只有老哥您懂,这不,我就来了,想和您唠扯唠扯。”   “您该不是奔着我家别的东西来的吧?”主人冷冷问了一句,抬眼向柜橱中陈列的瓷器扫了一眼。   “瞧您说的,”胡二爷红了脸,讪笑着说,“您老兄可真逗。也难怪,您老兄还不熟识我呢,我就是有这个心,也没这个胆儿呀。我那两个鼻疙瘩,哪里敢打您老兄的主意?真的。今天来,就是心里高兴,想和您老说说话。来来来,喝上,喝上。”说着,把带来的酒菜摆上,让年轻人添一双筷子,不请自坐,端起酒杯吃喝起来。   主人显然存了戒心,小口慢喝,见儿子大筷子夹菜,大口喝酒,嗔斥道,“你小子是饿死鬼托生的?没见过酒席,这般丢人现眼的吃相?老子还指望你将来当家守业呢。”   年轻人听了,愣了一会儿,推说自己吃饱了,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酒桌。胡二爷淡溜溜地没话找话,一边不住地劝酒劝菜。二人又接着喝了一会儿,直到坛子见底,才停歇下来。   以后每隔几天,胡二爷都要带着酒菜来,或中午,或晚上,总要赶在主人家做饭之前。这破落户的主人,也比先前热情了许多,话也多了不少,时不时把年轻时宝马香车,风流倜傥地大把花钱的旧事,在洒桌上向客人吐露一番。半个月后,竟成莫逆。   一天酒后,当胡二爷突然提起那件青花觚时,主人醉眼朦胧地拿手点着胡二爷的眉心,舌头倒板地骂道,“你小子真狠,专往我心尖子上捅刀,最后一次了,记住没有?哥这东西,拿到市面上,少说也得八百块,得,谁叫咱们是兄弟啦,你就给个三百吧,意思意思得了。”   胡二爷听了,乐得浑身发抖,当下从怀里掏出钱来,点出三百,推给主人。主人搂过钱,也不清点,叫儿子把青花觚连盒子一块端给胡二爷。胡二爷也大方,并不打开查看,借着酒劲儿,得龙望蜀,缠着主的道,“哥,兄弟还有一个愿望,就想见识见识您柜子里摆设的青花将军罐。”   “好小子,眼够毒的,”主人又拿手指弹了一下胡二爷的脑袋,“你知道那是什么将军罐吗?是元青花将军罐!元大德六年景德镇出的,是特地为太子大婚烧制的,一共烧了三十二件,赏赐给皇亲国戚的,传到今天,世间只剩下三件,紫禁城里有一件,伦敦大英博物馆里陈列了一件,民间就只我这一件了。是我爷爷在道光二十八年,趁长毛子起事,花了三百两黄金,从王府里弄出来的。我自个儿都不知道,它到底该是个什么价。”   胡二爷走到近处,小心地托起将军罐,翻看了落款,和主人说的一点不差。再端详釉面,果真是流光溢彩,悦目怡心。把玩了一会儿,放回柜中,带上青花觚回去,心里却不踏实,照旧找玩家看了,都惊羡他接二连三地拣大漏。   胡二爷兴奋过度,相信自己找到了金矿,心里打起了那件元青花将军罐的主意。到玩家那里探听一下行情,玩家听了,都不以为然,说,那可是价值连城的东西,果真是正品,几十万、上百万都是可能的。   胡二爷按耐不住,心里打起了如意算盘。几经合计,打算先把平日里淘来的东西出掉一些,凑足钱数,伺机买下那将军罐。   一段时间里,胡二爷一边忙着到琉璃厂出货,一边每天带着酒菜,到那家破落户去吃酒。破落户的主人似乎觉察到什么,胡二爷再去时,见橱柜里的一些瓷器,已收了下去。无耐,胡二爷现在已是走火入魔,心里只有那件元青花将军罐了,一如往常,时不时带着酒菜来,去巴结破落户的主人。大约又过了一个月,总算凑足了三万块现大洋,心里过于焦急,一天,正在吃酒时,管不住嘴巴,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。   没料到,主人听了,并没像他想像的那样,一口否决,只是沉下脸来,神色暗淡,从袖口掏出一方手帕,擦拭几下眼角,眼泪就簌簌滚落下来,叹息道,“胡老弟是把我往悬崖下面推呀。”   “瞧哥说的,一件古玩嘛,哪里就到了哥哥说的那等地步?”   “兄弟不知,一旦此物出手,哥就等于卖了祖宗啊。”说完,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又拿手帕擦拭几下眼睛,哽咽道,“也罢,天要灭我,如之奈何?老弟你也看到了,犬子不肖,岂是守业之辈,谅这个家,早晚要败在他的手上,这尊将军罐,迟早要易主的,与其让他败坏了,倒不如趁我气息尚存,替它寻得一个好的主人,只是我有一个条件,不知老弟肯不肯答应我?”   “什么条件,老哥但讲无妨,我胡某指天发誓,一旦背约,天杀雷殛。”胡二爷瞪圆双眼,满脸胀红,指天发誓。   “这件东西到你手上,定要世代收藏,不可上市交易。”   “这个何消老哥吩咐?小弟正是这么打算的。”   见胡二爷起了誓,主人沉吟了片刻,突然问道,“你现在手上现款有多少?”   “大洋三万。”   主人听了,颔首不语,思忖良久,说道,“罢了,反正我不愿担着出卖祖宗的恶名,这件东西,权当兄弟赠与你了。只是你切不可负了我的一片心意。这件东西,照现在市面上的价钱,至少也不该低于百万,准备一下,你把它带去吧。”说完,转头对儿子说,“你到库房里,把它搬出来吧。”   年轻人听了,站在那里没动弹,直耿耿地数落他父亲,“爹喝大了吧?上个月卖的几百块钱,都让你糟蹋光了,今天早晨,我往你要钱买米,您说让我等等,可等到现在,也没见您拿出一个铜子儿。您对外人却大方,这成千累万的宝物,说送人就送人了啦?”   “混帐!”主人猛一拍桌,唾口骂道,“你小子无能,不能安身立命,却要靠变卖祖业过活,将来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?士死知己,天经地义,我将此宝赠与胡老弟,也算是物得其人了。男子汉大丈夫,岂可靠变卖祖业过日子?”   “您说的句句在理儿,只是您老肯把大烟戒了,我就是上街出苦力,也够咱们一家过活了,不需要变卖祖业了。”   “你!”主人两眼泛红,站起身来,举手要打。   胡二爷见状,拦在中间,托着主人坐下,不停地安慰道,“老哥您消消气,消消气,别跟孩子一般见识。其实吧,大侄子刚才说的,也有道理。人嘛,终究是要吃饭的,要不,神仙可就要满天飞了。大侄子刚才说得对,这么贵重的东西,我怎么好平白得来呢,多少也得给您老些补偿。您瞧,眼下,我只凑足了三万,这钱您老先收下,货我先取走,等我攒足了钱,再给您老补上,行不?”   “养儿不肖,丢人现眼啊。老弟,你也看见了,”主人指了指年轻人,手指气得直哆嗦,无可奈何地摇着头。胡二爷笑着从怀里取出一张支票,递给年轻人,说,“收下,孩子,汇丰银行的,随时都可取兑。”   年轻人没了主意,望着老子发愣,主人闷声闷气地吼了一声,“收着吧,快去把将军罐搬来。”   一会功夫,年轻人捧着一个精制的盒子出来,将军罐存放在盒中。走到酒桌跟前,年轻人打开盒盖,让客人看了看,又把盒盖盖上,转身出去了。这边主人酒兴颇好,一杯跟着一杯,也没忘记功客人喝酒。大约喝到日已偏西,胡二爷开始两眼发直,嘴唇发木,才摇摇晃晃抱着将军罐,到街上雇了辆车,回家去了。主人送走胡二爷,回屋简单收拾一下,锁上门,雇车回到东四的住处。 正文 第30章(3)   回到住处,那宗和已带着琪友,把三万大洋取了回来,足足盛了三只箱子。见甄永信平安回来,二人才放下心来。甄永信见琪友已把酒菜准备好,说,“你俩喝点吧,我和那胡二爷刚刚喝完,不想再吃了。”   二人听了,也不客气,大筷子夹菜,大口喝酒,吃了一会儿,好宗和放下酒杯,转身问甄永信,“老叔,有件事,我一直弄不懂。”   “哪件事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就是您老袖口里揣的那个方手帕,是什么材料做的?怎么我看您老一拿它擦拭眼睛,您眼里就流眼泪呢?”   “这有什么呀?”甄永信笑道,“拿生姜水浸泡一下,就是了。”说着,掏出手帕,递给那宗和,让他试试。那宗和拿起手帕,擦拭了一下眼睛,两眼立马火辣难耐,眼泪籁籁落下。琪友见了,觉得有趣,拿过来试了一下,也是泪流满面,几个人相互看看,大笑起来。笑过之后,那宗和兀然想起,平日逛窑子时,但凡常去的窑子,和一个婧子交结几次,再分手时,那婊子就装着一往情深,缱绻缠绵,手持方帕,不住拭泪,结果往往是越拭越多,泪流涟涟,搞得人心里难受,不忍舍弃。现在看来,那些婊子,必是用了这套把戏。如此一想,才恍然醒悟,眼前这位权术高人,原来也是花下老手,令人纳闷的只有一点,便是甄永信来京城已久,那宗和几乎每日和他相处,却从未见他去过烟花场所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?是年老情衰,在一次彻底的发泄后,清光了身上所有情欲,还是别有隐情,约束着他不敢放荡?一个想法没解开,就看见甄永信指了指地上的箱子问,“这里面都装均匀了?”   “均匀了。”那宗和说,“命每箱里面一万。”那宗和抢着说。   “那好,每人一箱子,自己取走吧。”甄永信吩咐道。   “姑父的怎么办?”琪友问,“还是兑成黄货,随身带着?”   不等甄永仪表态,那宗和抢着说,“那有多别扭呀?搁在身上太沉不说,行动也不方便。”   “还有什么好办法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当然有啊。”那宗和说,“您老可以存到银行呀。那样既便捷,又可以获些利息,身上只揣一张存折就行。”   “以前的钱庄,到了外地,可以拿着他们家分号的票号去兑现,现在的银行能行吗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当然行了,不光同一家银行可以,就是不同银行间,也可以办理汇兑。您只要拿着汇票,到指定银行去办理就行。”   “这倒不错,”甄永信听了,心里松快下来,说,“那赶明儿个,你俩去帮我办了吧。我也不愿把货带在身上了。”   吃过饭,三人说了会儿闲话,那宗和带上钱回去了。   却说胡二爷醉眼朦胧,抱着将军罐回到家里,家的问他抱着什么东西,胡二爷舌头倒板,说话不便,心里却明明白白,也不言语,只是痴痴地傻笑,搂着将军罐上了床。一觉醒来,日已高起,看见枕头边的将军罐,心里又得意起来,盘坐在被窝里,打开盒盖,取出罐子把玩不已。胡二爷对古玩本不在行,又加上这是高仿品,他那双拙眼,如何分辨得出?把玩了一会儿,满心欢喜地装进盒子,匆匆吃了早饭,让老婆取来一块大红锦缎包裹皮,把将军罐包上,雇了辆车,直往琉璃厂北街的顾三爷家去了。顾三爷是京城里的老玩家,年轻时,成天泡在琉璃厂,靠拣漏为业;上了年岁后,便躲在家中,靠着江湖的名气,专门给人鉴定古玩,抽点彩头。这些年名气大了,干脆拿捏起来,不再看小件了,抽的彩头也越来越高,看一回,至少大洋十块。京城的玩家,大凡要进大件的货,不找顾三爷把握,心里就不托底,不敢轻易地接手。即使偶然吃进一件大货,不找顾三爷看看,心里也不踏实。   胡二爷到时,顾三爷正坐在院子里葡萄架下的躺椅上,翻看一张京城晨报。椅边茶几上的茶杯正冒着白气,看样子是刚刚斟上的。胡二爷进院,先按老规矩,在地上给顾三爷跪了安,起身后把装将军罐的盒子抱在怀里,走近身来。   “二爷又淘到什么啦?”顾三爷扔下手里的报纸,躺在椅子上没动,望着胡二爷问。   胡二爷得话,把盒子放到茶几上,小心翼翼地从中取出将军罐,一脸得意洋洋,“昨儿个淘了个大件,一个元青花将军罐。”边说边捧在手里,要递给顾三爷看。   顾三爷只听得元青花将军罐几个字,嘴角就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,根本不伸手去接那玩艺,只瞥过一眼,当即断定,“高仿。”   胡二爷觉得两手猝然被子烫着了,哆嗦一下,将军罐跌落下去,“叭”的一声,摔成碎片。胡二爷刚要弯腰去拾掇,顾三爷开口道,“不用了。二爷,您看那胎质,分明是苍山高陵土做的嘛,元青花的胎质,是从波斯进口的波斯高陵土烧制的,东西老、透、滑、韧,打碎之后,像煮熟的蛋清一样。再看看您这碎片,多糙呀!”看胡二爷脸色煞白,额角直冒虚汗,两腿觳觫,知道他吃了人家的局,便安慰道,“老二呀,淘这种大件,事先您得多打听打听,元青花将军罐,早年听说宫里只存一件,几个老前辈见过,还心存疑虑,说它的釉色不大对劲儿。这种东西,眼瞅就要绝世了,怎么会淘到您手里?退一步说,要是真到了您手上,您拿得住吗?行了,吃一堑,长一智,往后再遇上这类东西,不找三个玩家看过,您就别碰它;三个人看过,其中只要有一人质疑它,您也别碰,这是规矩。您也是上了年岁的人了,遇事要先稳住神儿才行。咱们玩手,最忌讳的,就是志在必得,要不怎么把咱们这一行叫玩家呢。一旦您志在必得,那就离吃局不远了。怎么样?这次吃得狠吗?”   “噢,没多少,没多少……”胡二爷结结巴巴地应着。   “还没多少呢,”顾三爷不依不饶,“看您那头汗,就知不是个小数目。”顿了会儿,又宽慰他,“行了,权当破财免灾了,往后,小心些就是了。这回算是我帮您,十块大洋就免了吧。”   一句话提醒了胡二爷,两眼直冒火,说了句,“我找那混蛋去!”   “嘿,又来了,您找得着吗?”顾三爷劝他。   胡二爷这会儿哪里听得进去,说了句,“我知道他住在哪儿。”便转身冲了出去,呼嗤呼嗤一口气跑到琉璃厂南街,拐过两个街口,找到那家破落户,挥起老拳,“哐、哐”凿门,却不见里边有人来开门,倒是惊动了左右邻居,纷纷从家里出来,惊觑觑地围观过来,问道,“您要找谁呀?”   “姓甄的破落户,那光棍,我找他算帐!”胡二爷瞪着两眼吼叫。   “什么姓甄的破落户?”邻居们说,“这房子的主人姓王,这房子常年出租,隔些日子就换一家房客。”   胡二爷听了,一肚子气,不知朝谁撒,狠踹了几脚大门,噙着眼泪回去了。 正文 第31章(1)   琪友领着那宗和,从银行办完存款回来,一脸喜庆地进了屋,把存折交给甄永信,说道,“姑父,晚上有大席啦!”   甄永信接过存折,仔细翻看上面的格式,问了句,“什么大席?谁请?”   “银行柜上的经理。”琪友说,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,递经甄永信。   接过名片,甄永信看那彩印的卡片,背景上印了几行黑体字:亚东银行柜前经理屠友虚。卡片上图案精美,散发出淡淡的清香,比一般大户人家的门贴灵光。   “他干嘛要请咱们吃饭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他说这是银行的规矩。每底年都要请一些大客户们吃饭。”琪友说。   “在哪儿吃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北京饭店。今晚六点半,在二楼的中餐厅。”   “好事。”甄永信也有些得意,“不花钱,还能到那种地方吃饭,挺好。”   看看时间还早,甄永信收起存折,和琪友、那宗和吃起茶来,直吃到太阳偏西,大约五点钟光景,三人整肃一下衣装,锁上门,上街雇了车,直往北京饭店去了。   北京饭店是京城最壮观的建筑,比紫禁城伟岸,就座落在紫禁城旁边的长安街上。别看名字叫饭店,却又不是一般食客们登堂入室的地方,单是那台阶上雄伟大气的门厅,就足以把一般食客吓得退避三舍。进入正堂,华灯高悬,装饰华贵,富丽堂皇,让身临其境的人感觉,来这里,不是为了吃一顿饭,而是来参加皇帝的登基大典。   在旋转的大门外,门童问明三人来由,便把大门推开,侧身抬手,引领一行人到电梯口等候。按了电纽,把三人送进电梯,升至二楼,一直把客人送到要去的座间,才转身离去。座间已有一位年轻人坐着,见三人到来,忙站起身来,伸出右手,走上前来,和琪友、那宗和握手寒暄。甄永信向那人看去,只见此人三十上下,西装革履,油头粉面,发间的发蜡,挥发出浓烈的化学合成剂的怪香味。甄永信猜测,这人就该是屠友虚了。   琪友和那人握完手后,转身向屠友虚介绍说,“这是我姑父。”   屠友虚不等琪友介绍完,举手过来,握住甄永信的手,使劲儿攥在手里抖动着,眉眼绽笑,嘴里不停地客套,“是甄先生吧,久仰久仰。”那热情劲儿,远远胜过久别重逢的好友。招待来客入了座,年轻人向门外站着的侍应生打了个梆子。侍应生听了,会意地转身下去,一会儿功夫,便将餐具端上,一一摆好。接着就有另一个侍应生过来上菜。和普通饭店上菜的套路也差不多,先冷,后温,再热,最后是汤。餐具也没好到哪儿去,碗、筷、勺罢了。   看到这里,甄永信略略有些失望,望了望这房间华丽的装潢,进来之前,觉着到这里来吃饭,不知会有多少新鲜花样呢,现在看来,也不过如此,照样得拿筷子夹菜,放到嘴里用牙齿咀嚼,而且菜的味道,也不见得比小饭店好到哪儿去。这样一想,再推想用大理石地砖装饰的卫生间,在那里撒出的黄尿,也不会没有臊味吧;景德镇窑中烧出的玉石一样光润的马桶,拉在里面的大便,也不会像金条,气味会和拉在一般便池里的大便一样的恶臭。   甄永信还想往下想想,却被屠友虚的话给打断了。屠友虚显然学识渊博。他先向客人们介绍了当下的国际形势,接下来谈了经济运行的客观规律,跟着又猛烈地批判了国人恶劣的理财观念。   “我们那里的乡下,土财主们积累了一定的财富,一当遇上社会动荡,你猜怎么着,土财主们往往会把钱财放到哪里?”   “柜子底下?”那宗和说。   “错!”屠友虚把手一挥,“他们把钱财盛到坛子里,埋到地下。等过了些年,社会太平了,才想了起来,要把钱财起出来,却又找不着啦,又不敢大声嚷嚷,多年的积蓄,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地下了。而外国人则不然,人家有了钱,要么消费,要么存在银行。消费了,货币产生了他应有的价值;存到银行,钱不但不会消逝,还会产生利息,也就是人们常说的:钱能生钱。这叫什么?这就是经济学意义上的投资理财。可我们中国人,一般认识不到这一点,在中国人的脑子里,钱只有放在自己家里,才会最安全,最放心;甚至他们中还有一些人,会把钱缝在自己的衣服里,穿在身上,也不肯把钱存在银行里,进行投资,结果呢,缝在你衣服里的钱,就会变得越来越少。为什么会这样?”屠友虚说完这句,停下话头,拿眼睛征询酒桌上人的看法,见没人应声,便自问自答道,“货币贬值呗。诸位想想,民国初年,一块袁大头,能买两石稻谷;可如今呢?一块袁大头,只能买一石半稻谷了。反过来再看,民国初年,你把一块袁大头存在银行里,按一分利计算,现在已变成了两块袁大头了。两块袁大头,现在能买三石稻谷。这样一算,你就该明白,民国初年,那些把袁大头缝在身上,或者藏在家里的人,无形之中,就损耗了四分之一,而存在银行里的人,却赚了一倍。”   甄永信疑心,琪友和那宗和把自己往衣服里缝钱的事告诉了屠友虚,今天借着饭局,让屠友虚来开导他,要不,这屠友虚怎么会老提到把钱缝到衣服里的事呢?他每到提一回,甄永信都要装作无意的样子,拿手去摸摸腰间,感觉那些硬物还在,才放下心来。听年轻人的宣讲,也挺有道理,虽说是王婆卖瓜,却也不能不佩服,这年轻人多么能言善辩啊,本来,甄永信刚来时,并不在意年轻人在讲什么,而是一心留意桌上的菜肴,可是听着听着,不觉之间,就感了兴趣,给迷上了,觉着年轻讲得头头是道儿。   “照先生所言,有了钱后,存在银行里最好喽。”趁屠友虚停下话头,甄永信问。   “错!”屠友虚当即否定,“直接投资,收益最大。”年轻人说。   “怎么个投法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现代的大企业,通常有两种融资渠道,”屠友虚说,“一是向银行代款,就是往银行借钱,每年支付一定的利息,这是企业最愿意做的。可是银行的资金毕竟是有限的,远远满足不了企业的需求,逼得企业不得不出让部分股权,用来吸纳社会上的闲散资金。你只要得到这家企业的部分股权,你就是这家企业的股东,你就可以分享这家公司的利润。远远要比把钱存放在银行里的收益,丰厚得多。”   “保赚不赔吧?”琪友问。   “错!”屠友虚说,“你既然成为股东,就要和其他股东一道,共同承担企业的风险,与企业兴衰与共。”   “要是企业倒闭了,投进去的钱,不就打了水漂吗?”那宗和问。   “错!”屠友虚说,“这就要看你的眼力了。不是说,什么样的公司,都可以投资的,就像我们银行一样,不是谁来贷款,都可以贷到的,我们是要做好风险评估后,才肯发放贷款的。同样,如果你要入股一家企业,事先也要做好风险评估,看看这家企业在经营过程中,存不存在什么风险,一旦发现存在风险,那是坚决不能入股的。比如说一家矿业公司,由于资金周转不灵,这时你入股进去,即使它将来倒闭了,矿山却在,你可把矿山卖掉,还怕收不回成本来?”   “这种好事,到哪儿去找?”那宗和说。   “错!”屠友虚断然否定,“这样的机会,确实可遇而不可求,而机会来了,一些人却不一定能把握得住。不瞒诸位,今天请大家来这里小聚,就是受朋友之托,与三位商量一件大事。我有一个至交,姓吴,名衷生,冀北人,家道殷实,去年在冀北发现了金矿矿脉,吴老板倾其家所有,买下矿山。眼下资金周转不灵,委托我在京城寻找合伙人。这样的合伙人,诚是难找。因为对投资人的要求是,既要有实力,又要具备一定的现代投资理念。我经多日考察,发现三位的条件符合,这才聊备薄酒,玉成其事。诸位如感兴趣,我现在就可将吴老板请来,他现在就住在北京饭店。”   “他该不是出来蒙市的吧?”那宗和脱口说道。   “错!”屠友虚说,“蒙市不蒙市,一看就知道。要是他手续齐全,又有金矿在那儿,还怕他跑掉不成?你当是买空卖空,空手套白狼?再者说,买卖不在仁义在,成不成,那是你们几个的缘分,我只是替朋友出力,帮你们撮合撮合,我又不是江湖牛人,堂堂亚东银行柜前经理,难道还要坑蒙拐骗不成?”   听屠友虚能言善道,甄永信对这事也来了兴趣,想看看他这葫芦里,到底卖的是什么药。当琪友和那宗和拿眼征询他时,甄永信半迷瞪着眼睛说,“那就请屠老弟把吴老板请来吧。”   屠友虚得话儿,起身出去。琪友轻声嘀咕道,“姑父,不会是个局儿吧?”   “看了才知道,又不用你出钱付帐。他要是骗子,咱也跟着学学;如果不是的话,咱看看再说。”甄永信话没说完,就见屠友虚领了一个中年男人回来。这男人中下身材,乡绅打扮,腋下夹着一只黑漆公文包。不待屠友虚介绍,刚一进门,就向屋里人拱手作揖,口里称道,“在下吴某有礼了。”   坐下后,甄永信才发现,其实吴衷生并不善言谈,当屠友虚让他介绍一下金矿的概况时,吴衷生讷讷说道,“在京城东北方向的金平寨,诸位有兴趣,可跟我去看看,不去看看,我就是把天说塌了,诸位也未必相信呢。”   在京城里呆得久了,也有些腻烦,眼下能有个机会去山里看看,甄永信几个也来了兴趣,答应跟吴老板到矿上看看。当下约好了时间,一桌人又喝了些淡酒,说了些闲话,各自散去。   按约定的时间,第二天一早,几个人到了火车站。吴老板已经买好了火车票。几个人登上开往东北的火车。大约两个钟头,车到唐山。下了车,租了辆马车,往唐山西北方向去了。中午在一个小镇上吃了饭,下半晌,才来到滦河边上的金平寨。这里就是吴老板的金矿了。车上几个人问金矿在哪儿,吴老板往一个河岔口处一指,说,“就在那儿。”   几个人顺着吴老板手指的方向望去,见河岔伸向两山之间,在河岔边上,有三间茅草房。河滩里,有十来个汉子,躬着身子,好像在河里摸虾。到了河滩,吴老板说,“到了,到了。”自个儿先跳下车去,走向河滩。甄永信几个人也下了车,跟了过去。吴老板操一口唐山话,问河里的汉子,“今儿个咋样啊?”   “和往常差不多。”河里的一个汉子用唐山回应。甄永信这才看清,河里汉子们的手上,都端着小簸箕一样的木制工具,知道那该是淘金用的工具。只见汉子们在河滩里撮一些沙子,接着就在水里像淘米似的,摇摇晃晃地把沙子淘掉,淘过老长一段时间,才拿一个挖耳似的小勺,从簸箕底把沙金舀出,装到挂在胸前的一个小瓶子里。   “他们淘到金子了吗?”甄永信问吴老板。   吴老板听了,脸上露出不悦。“咋淘不到呢,这一沟子里的金子,还会跑到哪去呀?”说着,他挥手向河滩里指了一下。接着,又向正在淘金的汉子们呼喊一声,一群汉子就端着簸箕,围拢过来。吴老板接过一个汉子的簸箕,指着上面星光闪闪的小颗粒,让客人们观看,“这就是沙金。”吴老板边指边说,“淘多了,集中起来,拿火一烧,就成了金砖。”   “他们一天能淘多少沙金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眼下还不中,”吴老板抱怨道,“一人一天只能淘一钱多,一年下来,统共能淘二斤就不错啦。抛除他自个儿的工钱,到我手里的,也就了了无几了。所以,我就想啊,得扩大生产规模。先置办几台选矿机,一台选矿机,一天能顶上好几百个工人,将来积累了家底儿,再把那座主矿脉给开了。”吴老板指着河岔口北岸的山峰说,“那座山下面埋着的,可全是黄澄澄的金子啊。”   “你开矿之初,咋不买选矿机呢?”琪友问。   吴老板打了下艮,翻了几下眼珠子,恢复了正常,说,“嘿,大兄弟就别提这个茬儿啦。当初要办矿,想得倒挺美呢,凑积了三万多块,还以为足够了呢。不成想啊,一办起手续来,就不是你想的那样咧,那官府的哪道门槛,都像一张老虎的嘴巴,不把它填满了,你就过不去呢。”吴老板边说,边打开公文包,把里边所有办矿手续都拿了出来,递给客人看。“等把这些老虎口填满了,我这兜里的钱啊,也就差不多咧。这不,逼得我没法儿,才找屠老弟帮着找股东呢。”   “你打算筹措多少钱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当初开矿呢,我统共投了三万多,眼下用钱的地方太多,要把这矿上都给建好喽,没个十万八万的,不管用呀。可是我又不忍心把股权都转让出去,最多只打算出让百分之五十的股权,筹集个三万块,就中。”吴老板说。   “投进三万块,多长时间能收回本钱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哎呀,这咋说呢,按现在市面上,一台选矿机九千块计算,一台选矿机一天出半斤沙金,买三台选矿机,抛除一年中封河的日子不算,这矿上一年下来,至少能出三百斤沙金,扣除成本、税钱,一年至少净剩一百斤沙金,三万块,大概半年就能回来本钱。”吴老板一边扒拉手指,一边说道。   三个人被吴老板算帐算得头晕,向河面望去,落日的余辉,撒在茫茫河面,河面上金光闪耀,仿佛佛飘浮了一层黄金。   “要是我们交足三万块,这矿山的股权怎么算?”那宗和问。   “有你们一半呀,你们要是信不过,咱们可以先办理股权转让手续,办好之后,你再交钱,成不?”吴老板说。   遇上这等天上掉下金子的好事,当夜,三人守着金矿,几乎没怎么费劲儿,就把主意打定了:入股金矿。随后,三人睡下,各自做着经营金矿的美梦。   一觉醒来,吴老板领着客人,又坐上马车,沿着来时的山路,回到唐山。以后的几天,一行人东奔西走,高效率地办完了股权过户手续。就此,三人就成了金平寨金矿的大股东。看看手续齐备,各种文件在手,一行人又回了京城,从银行取出现大洋,交给吴老板去经营。 正文 第31章(2)   眼下矿山条件恶劣,难以居住。吴老板建议三位大股东,暂时住在京城,有事,吴老板会来找他们商量,这样也挺方便。闲着没事,大股东们一年去矿上看个一两回就成。甄永信三人也觉得吴老板说得在理,听从了吴老板的建议。三人在京城住下,只等着年终分金子。   过了一个多月,还不见吴老板到京城召开股东大会,汇报金矿的经营情况。甄永信觉得有些不对劲儿,三人合计了一下,打算去一趟金平寨,看看选矿机运营得怎么样啦。   一行人轻年熟路,到了金矿,远远看去,矿山依旧,还是那三间小茅草房,没有一丁点儿变化。走近了再看,上回来时,河滩上的矿工,已不在河里淘金了,反倒坐在岸上晒太阳。三个大股东同时感到了情况的不妙,却谁也不愿先把它说破。车到河滩,三人下了车,甄永信走到正在河滩上晒太阳的淘金汉子跟前,问,“吴老板呢?”   “早就不来啦。”一个汉子说,“听说他把金矿卖给了北京三个老板了。我们正在这儿等着新东家呢。”   三人闻言,惊出了一身冷汗,感觉河上凉风侵骨。   “你们现在怎么不去淘金了决?”甄永信听了,浑身一阵发冷,稳了稳神儿,问道。   “还淘啥呀?”那汉子说,“当初撒下了一斤沙金,差不多全在这儿了。”说完,托起那袋沙金给甄永信看。   “什么?”甄永信头皮又是一阵发床,“你说什么?撒下一斤沙金?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   那汉子见问,说道,“两个月前,吴老板说要到京城里去招商,特地从家里拿来一斤沙金,撒到河里,让我们几个,成天装模作样地在这里淘金。一个月前,吴老板突然托人捎信来说,他把金矿给卖了,让我们等新东家来了,再找新东家算帐。”   “算什么帐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我们都在矿上干两年了,到现在他还没给我们结算工钱呢。这包沙金,哪里抵得上我们的工钱?”汉子们起身嚷嚷着。   那宗和、琪友听了,刚要上前和一群汉子们理论,说他们也是上了吴老板的圈套。甄永信见势不妙,赶快安抚道,“兄弟们别急,我就是买下金矿的新东家,在下姓甄,吴老板欠下大家的工钱,我一定足额偿还,只是我临来时伧促,没多带钱,今天只能经大家一点吃饭钱。请大家放心,下次来时,一定足额带来。”说完,让琪友掏出十块大洋,每人发了一块。汉子们接过大洋,嘟囔道,“这个好干什么?就是这包沙金,都不够我们的工钱呢。”   甄永信只得再说上一堆好话,把汉子们安抚下来,又打听了一些这金矿里的事情。原来,这金矿确是吴衷生开办的,只因矿脉不旺,产金太少,早已入不敷出,几次要出兑,都因无人敢接手,最终不了了之,最后到底想出了一个金蝉蜕壳的损局。   安抚下几个淘金的汉子,甄永信三人当天返回京城。一路上,那宗和怒气冲冲,说一定要找那个吴衷生算帐。   “他好容易游鱼出网,岂有回头之理?”甄永信安慰他说。   “可您老怎么还答应,替那个混蛋偿还那帮淘金汉子的工钱?”那宗和气哼哼地说。   “要是淘金汉子一走,或者不走,而是天天守着河滩堵着咱们讨工钱,那咱们的投入,可真是肉包子打狗啦。”甄永信说。   “怎么?您老还想把这钱捞回来?”那宗和问。   “事在人为。既然他姓吴的能吃咱们,咱们为什么不可再吃别人呢?要是能找一个下家来吃局,咱们的钱,不就回来了吗?”   “这一单该怎么做?”那宗和心情好了起来,兴冲冲问道。   “第一,是要留住那些淘金的汉子,离了他们,咱就难以成局。回去之后,珙友带上两千大洋回到矿上,先支付淘金汉子们两个月的工钱,余下的钱,雇人把那间茅草房扒掉,盖起一栋二层小楼,质量不求好,装潢却要漂亮,把矿山的牌子也要挂上,让人觉得,咱们这回要大干了。回到京城后,宗和明天到几家大报馆去,把金平寨金矿招商扩股的广告打出去,而且要连打三天。我到六国饭店租一间套房,做为金平寨金矿招商扩股办公室。宗和平日就住在招商办,帮我忙活。”   三人一路合计,回到京城,分头忙碌去了。   那宗和瞅空儿,去了趟亚东银行,打算找屠友虚讨个说法。银行里的人说,屠友虚半个月前就辞职了,那宗和这才信服了甄永信的推断,死了心,按甄永信的吩咐去做事。   广告登出,招商办里每天都有人来谘询。经过多天的侧敲旁击,甄永信老也选不出个中意的客商。直到一天下午,两个白俄罗斯客商到来,甄永信才觉得有了些眉目。两个白俄儿黄发灰眼,一高一矮。高个子四十上下,叫陈霍大杰夫;矮个儿的年轻,给高个儿的当翻译。   陈霍大杰夫显然是采矿专家。简单的寒暄过后,坐下身来,开始用行业术语提问。幸亏甄永信有所提防,近些日子,翻看了几本采矿方面的书籍,今天听那陈霍大杰夫提问,心里才不发毛。谈了一会儿,陈霍大杰夫来了兴致,提出要到矿上去实地考察考察。因为担心琪友那边还没完工,甄永信推说,近期日程排得太满,每日都有客商邀约洽谈,脱不开身,如果陈霍大杰夫先生要去矿上考察,可以另约时间。陈霍大杰夫答应了。   甄永信估计琪友那边完工的时间,应在这个月底,就和陈霍大杰夫约定了一个留有余地的日子,订在下个月初。临行的前两天,甄永信还不放心,特地派那宗和到金平寨矿上去了一趟,嘱咐了一些事项,直等听那宗和回来做了汇报,才安稳下来。   到了约定的日子,甄永信从租车行租了辆奔驰车,带上那宗和,陪同陈霍大杰夫出了京城,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颠簸,到了金平寨。汽车开到河滩上,一眼望去,一栋别墅座落河滩,白墙红瓦,依山傍水,饶有风味。河滩里,十来个淘金汉子,挥汗如雨,手臂机械地摇晃着,在河中淘金。陈霍大杰夫显然对这里的景色感到满意,脸上露出轻松的表情。到了河边,甄永信朝河里喊了一声,淘金的汉子们闻声围拢过来,端着淘金的簸箕,走到客人面前。甄永信指着簸箕底闪亮的小颗粒,让客人看得仔细。   “一天一个人能淘多少?”陈霍大杰夫问。   翻译刚把最后一个字译出,甄永信立马接过话来,“不好,太少,一人一天只能淘一钱多,这么多人,一个月统共淘不出四斤沙金,所以我们才决定招商扩股,融资以后,采购选矿机。选矿机上来后,一台选矿机,每天就能出二斤沙金,一年下来,抛除冬天封河的季节和雨季发洪水的日子,至少可出四百斤沙金。这里还只能算是尾矿,重要的是,我打算在那座山里挖掘开采。”甄永信朝河岔北岸那座山上指了一下,“主矿脉在那座山里。”   “去那里看看吧。”陈霍大杰夫说着,朝那座山里指了指。   几个人重新上了汽车,开过河滩,到了山脚,下了车,那宗和赶在前面,领着一行人钻进了山里,走了半个时辰,在一片断层旁边,拣起一块矿苗。这块矿石,是那宗和事先在河滩让淘金汉子们帮着选的,前天甄永信派他到矿上时,事先放在了这里。那宗和把矿石递给陈霍大杰夫,陈霍大杰夫接到手里,向翻译咕噜了一句,小个儿翻译就打开皮包,取出一把一头尖一头圆的小锤,朝矿苗上敲击了一会儿,又从兜里掏出放大镜,仔细察看起来。甄永信心里有些紧张,眼看着陈霍大杰夫,把那块矿苗装进包里,却不知说什么才好。几个人又在山里转了一会,出了山谷,回到河滩。   中午,甄永信在别墅里宴客。冀北山区,难找厨师,乡间雇来的大师傅,也只能做个八大碗。好在陈霍大杰夫已在中国生活日久,筷子用得挺顺溜,饭也吃得不别扭。吃饭间,陈霍大杰夫问道,“甄先生打算融资多少?”   “从探矿,到申办开矿手续,再加上置办一些简单的基础设备,前期投入,大约六万多,眼下实在缺乏流动资金,不过,这次融资额,最多不能超过六万,我不想失去矿山第一大股东的地位,至少也要占公司股权的百分之五十一。”   “那可不行,”陈霍大杰夫一口回绝了甄永信的融资条件,“要合作,我至少出十万,得占公司股权的百分之六十五。”   琪友和那宗和在一旁听了,乐得差点肚脐眼儿笑出声来,只是甄永信沉着脸,面露难色,两个年轻人才强忍下来,   “这恐怕不合适吧。”甄永信犹豫起来,说道,“一旦那样,公司董事局主席就将易人,到时候,我怎么向下面的人交代?”   “这有何难?”陈霍大杰夫不以为然,“到时候,我还会聘你出任公司的总经理,矿山的经营,还交给你管理。”   “这样吧,公司现在已是股份制运行,不是我一个人做得了主的,等我们回去,开过董事局会议,研究后,再给你个明确的答复,先生意下如何?”   “很好,很好,”陈霍大杰夫极为满面意,站起身来,把手伸向甄永信,说道,“甄先生办事老成,实际,我就是喜欢和你这样的人打交道。”说罢,一行人起身下楼。琪友留下照应矿场,甄永信带着那宗和,陪同陈霍大杰夫回城去了。   按照约定,第二天中午,甄永信到了六国饭店,把公司董事局达成的最终决议,通知了陈霍大杰夫。陈霍大杰夫坐在茶几边儿,拿过银制汤勺,缓慢搅动着咖啡,听完甄永信的介绍,点头说,“很好,很好。甄先生,明天我们就去把股权变更手续办好。我要先把第一笔启动资金,在股权变更手续办好后的第一周里,打到公司的帐上。”   “你不一次性把全部资金打到帐上?”甄永认愣了一下,盯着陈霍大杰夫问。   “是的,”陈霍大杰夫颇为得意地点了点头,“我们要按国际融资惯例行事,第一笔启动资金三万五,要在股权变更手续办好后的第一天,打到公司的帐上,余下的款项,再分两次,保证在半年之内,全部打到公司帐上。”   听说第一笔启动资金有三万五,马上就能打到公司的帐上,甄永信心里感到踏实了一些,心想能把前些日子吃局失去的钱弄回来,也算没白忙活。想到这里,也不提出什么异议,起身和陈霍大杰夫一道,去办理股权变更手续。   又过了三天,知道陈霍大杰夫兑现了承诺,把三万五打到了公司的帐上,甄永信带着那宗和,第一时间提了现,重新存入了汇丰银行,当晚,又让那宗和租了辆车,到金平寨矿上,把琪友接了回来, 正文 第31章(3)   陈霍大杰夫第二次到金平寨矿场时,遇到的情况,和甄永信第二次来时的情况相同。老练的白俄儿,在片刻惊讶之后,马上恢复了平静。接着投入了第二笔资金,拉来几卡车铁蒺藜,把整个矿区围了个森严。矿区还开辟了职工生活区,聘用了固定的工人,每天把那一斤少金撒到河里,淘出后,第二天再撒进河里,循环往复,从不间断。   年底,那宗和带来一张《京城晚报》,上面有金平寨矿业有限公司在六国饭店举行融资招股说明会。报纸上还登有,用玻璃瓶盛装的,从金平寨金矿产出的沙金样品。一周后,报纸上又登出消息,说金平寨矿业有限公司,在这次融资招股中,共幕集资金三十余万。   甄永信三人看罢,惊得说不出话,这才信服了那长相看似愚蠢的白俄儿,手段实在老到,真应了那句老话,强中自有强中手。   年根儿靠近,京城里人都开始办置年货。虽说民国了,取消阴历年的庆典,不再倡导过农历春节,可城里的老年人,还是别不开这根筋,总觉得,春节才是自己的节日,每到正月临近,少不了还要忙年:扯花布,做新衣,买鞭炮,撒年糕,样样是不可省却的。整日的在居所呆着无事,甄永信不免生了思乡的情绪,想起世义、世德还小时,过年时带着孩子们闹年夜的趣事。而今孩子们都大了,世义已成了家,世德已长成了莽汉,不知现在家里怎么样了;想那世仁独闯江南,现在音信全无,而自己呆在北京等他的消息,也快一年了,不知世仁在那里过得如何?甄永信嘴上不说,可一脸的乡愁,让人一望可知。没几天的功夫,这种乡愁,就传染给了琪友,二人愁居他乡,守着一处空荡荡的大院儿,乡思情绪,把这座大院搞得像灵堂,以至于那宗和每回来时,都要故意大声喧哗,才能驱赶走这院子里可怕的岑寂。   那宗和对做局着了迷,根本不了解这院中两个男人此时的心情,甚至把这种情绪误解为,是因为长时间没有做局,才把二人给搞蔫儿了。便一心探寻时机,想找个好局,再做一单,让二人振作起来。直到一天,当他兴冲冲来告诉二人,说机会来,又可做一单了,可是再看看二人,脸上一点兴奋的表情都没有,才隐隐感到,这二人现在,已经陷入可怕的寂寞。   “您老哪儿不舒服?”一天座,那宗和来时,见甄永信的脸上死板板的,没有一点活气儿,问道。   “哪儿都挺舒服的。”甄永信一脸死气地应道。   “可看您老的脸色,”那宗和说,“像似不太舒服。”   “世仁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?”甄永信问。   那宗和这一时刻,才醒悟到,这两个男人,现在的心情为什么会这样低落,便开导说,“您老别急,前些日子,一个朋友去上海了,临行时,我嘱咐他,到了上海,帮我打听打听怀宁的消息。从前我们和怀宁都是好朋友,估计过些天,就能有信儿。”   甄永信听了,从床爬起来,问,“你没嘱咐你那朋友?让他见到世仁时,千万别提我正在找他。世仁脾气倔,一旦知道我在找他,说不定还不愿见我呢。”   “您老放心,这话您老吩咐过我了,我没提。”   跟那宗和说了一会儿话,甄永信心里松快些。看看天色不早,吩咐琪友上街,叫了些酒菜,留那宗和在这里吃饭。喝酒时,甄永信问,“下午你来时,说有一个好局,是什么局?”   “噢,”那宗和说,“我有一个朋友,在人事部一个司长家里当差,也是经朋友介绍,结识了蚌埠来的一个候补知事。那候补知事年轻气盛,得缺心切,整天把我那朋友缠得不行,不是吃花酒,就是逛窑子。我那朋友都快支撑不住了,求着我,帮他拿个主意。”   甄永信听了,木着脸说,“一个候补知事,总也得不到实缺,情急之下,做些奉承巴结的勾当,也是情有可原。谅他这么急于得缺,也是囊中羞涩,急着得了缺,好弄点外快养家糊口。”   那宗和听了,笑了笑说,“您老今天怎么啦?一副菩萨心肠,对这路人也生起了同情。连这种人也值得同情,您老想想,这个世界上,还有什么人不值得同情?您想那些一心想当官的,有几个把心放正了?再看看当今的官场,又有几个心眼好使的人在里面?对这种人,弄他个倾家荡产,我都不解气呢。”   眼看说服不了那宗和,甄永信只好虚应道,“你先和他交结交结,摸一下他的底细,看看彩头大不大,要是彩头大些,做了还有些意思;要是彩头太小,费事巴力的做一局,还不够熬心血的。”   以后的几天,那宗和没再来甄永信这里。甄永信猜测,那宗和必是正和那个候补知事交结,心里也不太在意。果然,又过了四五天,一天傍晚,那宗和来了,一进门,就喜滋滋地告诉甄永信,“摸准了。”   “是那个年轻补员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是他。”那宗和说,“那小子今天才二十三岁,蚌埠东南驻马店人,姓魏,父亲是前清遗老。满清时,曾主政过江南贡院,科举废止后,辞官回家。家道还算殷实。”   “殷实啥?”甄永信不以为然,摇摇头说,“江南贡院,一个清水衙门,蚊子肚里的油脂,能多到哪儿去?”   “您老可别这么说,”那宗和辩解道,“他亲口对我说,家中现在还有一千多亩地呢;他还说,只要能补得实缺,花多少钱,他都不在乎。”   “年轻气浮,大言不惭罢了。我不信他的。你还是好好地再摸摸他。”甄永信这么说,实际上是他真的无心再做这一局了,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,那江南贡院,表面上是一个清水衙门,暗地里却机关玄妙。每到开科时节,权势人家暗中运作,贡院里的官员,也是肥得流油。只是眼下衣食无虑,世仁又消息全无,闹腾得他心神不宁,懒得去想做局的事。那宗和见劝他不动,只好收起话头,又去和那姓魏的年轻补员周旋。   大约雨水刚过,一天晌午,那宗和突然气喘吁吁地跑进院中,手里举着一封信,嘴里呼嗤呼嗤地喊道,“信!信!”   甄永信听了,一骨碌从床上爬起,迎了出去,问,“世仁的?”   “是他的,”那宗和说,“刚刚托人从上海捎给我的。”   甄永信一把接过信,打开后,看见那勾勾巴巴的几行字迹,泪水便从眼里夺眶而出。甄永信把信反复看过几遍,转身对琪友说,“收一下东西,明天就走!”   “明天就走?”那宗和问,“您老也太急了点儿吧。要从塘沽上船,还不一定能赶得上航班呢。”   “不!走陆路。”甄永信说得果断,“先乘火车到徐州,再从徐州到上海,那路程就近多了,要比走水路快好几天呢。”说完,又看了看那宗和,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,便开口道,“噢,对了,宗和啊,你上街叫几菜来,今晚,咱们爷儿几个,喝个饯行酒。”   那宗和得话,转身出去了。甄永信帮着琪友,把要带走的东西收拾到皮箱里。好在他们的行装不多,一会儿功夫,就收拾停当。那宗和把酒菜也叫来了。那宗和进门时,甄永信见他眼睛有些红,知道他一个人上街时,一定是哭了一场。相处一年多,甄永信心里,真的喜欢上了这个有些滑头、又有些义气的年轻人,现在见他眼睛哭得泛红,心里也是酸酸的,想劝慰他一番,却又怕话说不到好处,,反倒弄得彼此凄凄艾艾,儿女情长的,便装着什么也没看见,高声大气地招呼琪友过来帮忙,把桌子摆好。   这顿饯行酒喝得憋闷。酒桌上话语不多,谁都觉得嘴里找不出一句像样的话。喝了一会儿,那宗和到底憋闷不住,咧着大嘴,哭出声来。   “别这样,宗和啊,你看,老叔明天要走了,你来给老叔送行,本来该高兴才是,你这么哭哭啼啼的,闹得老叔心里也不是个滋味。”甄永信劝说那宗和,自己心里也有些发哽。   “我也是这么想的。”那宗和咧着大嘴说,“可不知怎么的,就是管不住自个儿。”   “既然这样,干脆,咱们一块走,得了。”琪友在旁边劝说那宗和。   “我不是不想,”那宗和擦了下眼泪,说,“就是心里搁不下我妈。”   “怎么,你继父现在还欺负你妈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现在,有我在身边,他倒是不敢;我担心一旦我不在家,保不准,他不会犯那八旗子弟的脾气。”   “嗯,宗和啊,老叔倒是有个主意,能保你不在家时,别人也不敢欺负你妈。”甄永信说。   “什么办法?”   “你现在手头上不是有钱吗?我听说,我现在租的这院子,主人家正急着要卖房子呢。要是以你的名头,买下这院子,让你妈搬过来住,你继父跟过来,就属寄人篱下了,到那时,他就是有再坏的脾气,也不敢在你家里欺负你妈吧?这样你要是再不放心,还可买个小斯侍候着你妈,到那时,自然就煞了你继父的威风,哪里还需担心你妈受人欺负?”   那宗和听过,停了哭泣,想一想,觉得这主意挺好,便问,“这事不是一天两天能办成的,可您老明天就起身。”   “咳,你要是觉得能行,这事一两天就能办成,我就再等你一两天,把事办利索了,咱们一道去上海,咋样?”   “敢情!”那宗和听了,破涕笑出声来。 正文 第32章(1)   火车到徐州时,天刚蒙蒙亮。甄永信一行人出了站台,不打算在徐州逗留,找了一家小吃店,匆匆吃了早饭,打听清楚去上海怎么走便捷,三人就找到一家大车店,租了辆马车,打算去蚌埠,到那里乘船入江,然后顺江而下,直到上海。   一行人未晚先投宿,鸡鸣早看天。行不几日,到了蚌埠,直奔码头。想先探问一下包船去上海的价钱。天将晌午,码头上人头攒动,行走间,一个小叫花子从甄永信身边走过时,不长眼色,肩膀狠狠碰到甄永信的左肩,撞了甄永信一个趔趄,险些摔倒,幸亏小叫花子动作敏捷,一伸手,搂住甄永信的腰间。甄永信摇晃了一下,勉强没有摔倒,正要斥责小叫花子的冒失,却见那宗和闪身到了甄永信身后,一双大手,铁钳子一样死死扼住小叫花子的手腕。那会儿,小叫花子的手,刚刚伸进甄永信的怀里。   “你***,也不睁开狗眼看看大爷是谁!”那宗和嘴里骂着,抡拳就要砸将下来。却被旁边看热闹的两个青年人拦腰抱住。其中一个青年人低声附在那宗和耳边哀求道,“大爷息怒,这小东西有眼无珠,不识真人,大爷高抬贵手,放他一码。都是道上的人,别为了这点小事伤了和气。”   琪友见势不好,以为那宗和与那些人打起来了,也上前揪扯那人。就在这时,忽啦一下,旁边又上来一些人,像似在劝架,撕撕扯扯地把几个人推开。小叫花子痛得呲牙咧嘴,寻机钻进人群,消失了。帮着劝架的,见小叫花子跑脱了,也一哄散去。眼见众人散去,那宗和骂骂咧咧地,骂那小叫花子吃了豹子胆,敢在太岁头上动土。一边捋胳膊挽袖子,跟着甄永信去找船家问价。三人找到一只乌篷船,觉得挺可心,和船家谈好了价钱,便要登船上路。船家却并不急着启航,磨磨蹭蹭地要客人先付定金,说这是行规。甄永信听了,笑了笑,对琪友说,“给他吧。把船钱付清了也行,只要能快点到上海。”   琪友听了,手向怀中伸去,当下吃了一惊。一路上,三个人的盘缠,不知什么时候,已从腰间消失了。琪友张开嘴巴,两眼发直,望着甄永信。那宗和登时醒悟过来,断定是刚才在码头上,和那群地痞纠缠时,让小叫花的同伙上了手。眼见连订金都拿不出来,要是把这种人送往上海,别说船钱了,弄不好,连小命都得搭上。船家跳上码头,把刚刚解开的缆绳重新系好,回到船中,呲牙咧嘴地说,自己的老胃病又犯了,怕是今天走不了了。甄永信知道,这是船家在耍滑头,赶客人们下船。三个人只好灰溜溜地下了船。   重新上了码头,甄永信垂头身丧气。心想自己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?要不,怎么会这搬招贼?短短几年,先后两次栽在小叫花子手里。上回在吉林,栽在小叫花子手里不说,险些把命搭上;这回又让小叫花子同伙,把三个人的盘缠摸光了。那宗和瞪着斗鸡眼,往码头上的人群里扫来扫去,指望能在人群中找到小叫花子,把失去的盘缠讨回来。按他的经验,这时只要能找到那群痞子中任何一人,这笔钱就能乖乖地回来。只是偌大的码头,哪里去找?   “我是不是看上去忒呆?”甄永信问身边的琪友。   “瞧姑父说些啥呢?”琪友说,“贼人要偷,哪里还管什么人?他们得便就上手。”   “可你看,这几次出的事,小叫花子都是冲着我来的。”甄永信说。   “您老这就不懂啦,”那宗和插嘴道,“刚才咱是上了他们的套儿了。现在我冷下来一想,才明白过来,那小叫花子撞您,再下手,那是探彩,刚开始我以为他是跑单帮的,才一把扭住了他;接着就有人上来劝架,撕扯中,对咱仨都下了手。现在仔细一想,可不是吗,当时那小子跟我说的,就是道上的行话,只是当时一时心急,没顾得上多想。现在看来,咱们都让那些痞子们上了手。”   甄永信伸手到怀里摸了一下,看世仁的信件不在,便掏出来说,“他们没偷走什么。”随手又摸了摸缝在袖头里的银行存折,也硌楞楞,硬硬地还在,才放下心来。   “那是咱们喊得紧,把他们唬着了,地痞们才没十分得把。”那宗和用手摸摸腰间,一片硬纸还在,那是在京城时,和跑官的候补知事魏公子换的帖子。琪友摸了下左上襟,缝在里面的几张存折也在,心里也踏实了下来。   “此处距上海路途遥远,没有盘缠,如何行动?”甄永信问道。琪友和那宗和听了,也不知如何应对。三人相互望望,一时拿不出主意。“你俩不是说,存折像早年票号里的汇票一样,可以兑现吗?”甄永信问二人,不等二人答话,接着又说,“咱到银行去试试,看能不能兑些现钱,那样,咱就不用再发愁了。”   两个年轻人也不知就里,只好跟着甄永信到街上找银行。找了一家银行,三人进到里面,甄永信撕开袖头,取出存折,递进窗口,说要取钱。柜上伙计接过存折,看了看,又从窗口扔了出来,说这不是他们银行开出的存折,存折必须到所在行去兑现才行。甄永信拣起存折,彻底傻了眼,心里一急,抱怨起来,“你看看,当初我把钱缝在身上,你俩笑话我,说不安全,不方便,不如存在银行里,随用随取,不光安全,还有利息。这回倒好,安全是安全了,只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吃,揣着银子饿肚子,这张破纸儿,这会儿有什么用场?”   琪友和那宗和情知甄永信去上海心切,路上遭劫,丢了盘缠,寸步难行,急火攻心,一时说出不讲理的混话来,便都管住嘴巴,不敢忤逆半句。三个人垂着头走出银行,来到街上。眼看日已偏西,三个人腹中肌肠辘辘,甄永信心里越发焦躁起来。   “老叔,您老别急。要不这样行不行?您老先坐这儿歇歇,我和琪友到街上耍耍手艺,赚点饭钱,咱们再上路。”那宗和商量道。   “像在北京时那样?在街上做些小阿宝的把戏?”甄永信问,“可你现在身上一个大子儿都没有,就是有,靠边你那把戏赚来盘缠,到了上海,也不知是猴年马月了。”   “不的,”那宗和说,在袖头里伸出食指和中指,一夹一夹地向甄永信示意,“让琪友帮我挡挡风罢了,我去夹几片儿。在北京时,我和怀宁都练过这活儿。”   甄永信吓了一跳,直起身来,当即摇头说,“胡闹!一旦砸响儿了,上海去不成了不说,还要在这儿蹲笆篱,何苦呢?今儿个咱们就是一路讨饭去上海,都不能有一点那种想法。再说,我一向讨厌那种伎俩,一点文化品味都没有,和劫匪有什么两样?”   琪友听了,心里也生怯意,不赞成那宗和,插话说,“哎,在北京时,我听你说过,你要做一个进京跑官的魏公子,做成了吗?”   “哪里做了?”刚才让甄永信一通数落,那宗和正心里憋屈,见琪友问他,就嘟着嘴道,“老叔不答应,我哪里敢做?”   这句话提醒了甄永信,两眼一亮,问道,“对了,你不是说,那个魏公子,家就住在蚌埠吗?”   “是的,”那宗和说,“就住在这里。”   “在蚌埠什么地方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这我倒没留意,也没细问他,”那宗和说,“不过也能知道。他和我换帖子时,把家里住址写到了背面,帖子就在我身上。我刚才还摸到了呢。”说完,手伸怀里,摸出那帖子,递给甄永信看。   甄永信接过帖子,端详了一会儿,猛一抬头,脸上轻松起来。“有了,”甄永信望着二人,说,“咱就到魏老太爷那里,借些盘缠上路。”   “咋个借法?”琪友问。   甄永信把二人招到身前,三人聚拢在一块儿,甄永信把自己的思路说了一遍。琪友和那宗和听了,都觉得不错,便开始行动起来。   几个人来到一家饭馆,往柜上借来纸笔,甄永信摹仿魏公子的字迹,以魏公子的身份,写了一封家书。又往店家要来一个信封装上,拿浆糊粘好,照着帖上的地址,定到信封上,交给那宗和揣好。几个人就离了饭馆,去找轿行。   “魏公子的表字,叫什么来着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梦昼。”那宗和应道。   “趁这会儿空闲,你把到了魏家要说的话,在心里想一想,把能遇到的一些事儿,也想一想,拿不准的地方,咱们再一块合计合计,待会儿上了轿,再商量就不方便了。”甄永信吩咐道。   “您老说,见了魏公子他爹,我叫大伯好呢?还是叫老爷好?”那宗和问。   “别魏公子、魏公子的叫了,从现在起,你要改口,称他梦昼兄了。你既和他是拜把子兄弟,见了他爹,自然称世伯最好。”甄永信嘱咐道。   “见了他妈呢?”   “咱们北方人,按咱们的规矩,称伯母就行,你要是想斯文一些,就称夫人。你的书底儿不厚,说话时稳沉些,不可说得太快,也不可言语过多,要见机行事,最好是他问什么,你答什么,留心看我的眼色。”甄永信叮嘱道。   三个人一路商量,到了轿行。租了台四抬大轿,那宗和坐上,和轿夫交代了去向,轿夫们轿杠上肩,起步出了城,直往驻马店乡去了。   约摸下半晌,到了驻马店。这驻马店是个大乡镇,人烟稠密,屋舍挨挤,在街口遇见一家客店。甄永信命轿夫停在客店前休息,自己先跑进客店,找到掌柜的,报出主人在京城的官职名号,说明来意。那掌柜的是个市井生意人,心想一桩大生意来了,不问三七二十一,笑脸迎出。听客人说要去探访本乡望族魏老太爷,便又媚着脸,抢着走在前面,给客人引路。一路上,甄永信将自己主人在京城里的势力吹了一通。一时间,驻马店人就知道了,魏家来了位京城里身手通天的贵公子。   到了魏家大门口,甄永信把主人的身世和魏公子的交情说了出来,门人听了,赶紧跑进里面禀报。魏老太爷一听,倒履相迎。刚出大门,就看见已经下了轿的和公子候在台阶下。和公子见了主人,纳头便拜,口称世伯,一口京腔,真切是京城里来人不假,魏老爷子心里一热,将客人迎进堂上。一番客套,宾主落了座。和公子斯文地从怀中摸出一封信笺,双手托着奉上。   魏老太爷接过家书,一看信封上清秀的柳体小楷,果真是儿子的笔迹。拆开信看,前边一大段,是对家中诸位长亲的问候,称谓恰当,略无不妥;接下来,介绍了自己在京城运动的情况,说是近日在京城交结了人事部次长的和公子,二人缘分相投,已互换了帖子,结为金兰之交。承蒙和公子出力,补缺一事,已有眉目,委任关文,正在人事部流转,不日就将下达。承蒙和次长的垂爱,惜儿年轻有为,据人事部传出的消息,这次人事部,恐怕会任命儿在京畿履新,以便上峰及时考察,将来另有重用。信中说,原本打算在得职之后,与和公子一同还乡,因为和公子久有去江南览胜的心愿,只是近日听到人事部里传出这种消息,便打消了与和公子一同返乡的念头,和公子怕耽搁儿的前程,只好一个人下江南了,幸蒙垂顾,捎去家书一封,聊报平安,望高堂大人勿念。信的最后,捎带提及,儿子在京城时,盘缠用尽,幸亏和公子接济,借给儿四百块大洋,才使儿在京中应付裕如。见信后,望父亲替为偿还为盼,并另替儿赠送四十块大洋,权作程仪,聊表和次长提携之恩。   魏老爷读毕,心中大悦,当下喊来管家,吩咐打扫客房,安顿和公子主仆一行住下;接着又喊来厨子,吩咐准备最高规格的酒宴,给和公子接风洗尘。   和公子一时乱了方寸,不知如何应付,瞥了身边甄管家的一眼,只见甄管家微微摇头,便开口说,“承蒙世伯错爱,原本该从命才是,只是小侄身上还另有事务,不能在此逗留,等来日空闲,再来叨拢世伯不迟,还望世伯见谅才好。”   “岂有此理,”魏老太爷断然不肯,“贤侄远自京城,千里迢迢,扑老朽而来,却又来去匆匆,茶酒不沾,这让乡亲们如何物议老朽?陋室虽小,却也不碍贤侄委屈一两日,权作赏老朽些面子,如何?”   殷殷盛情,却之不恭。见魏老爷子言之切切,和公子抬头又看了眼甄管家,见甄管家此时微微颔首,和公子便笑了笑,为难地说,“好吧,承蒙世伯一片诚意,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。只是世伯大人可要体谅小侄,此次南来,时间伧促,只能在府上呆两日,便要南去,望世伯不要再行挽留。”   “那是当然,一言为定。”魏老伯说罢,宾主畅笑起来。随后又品茶闲谈,多半是魏老爷子打听儿子在京城的一些琐事。那宗和已与魏公子相交多日,要不是甄永信疏懒,早就把这一单做成了。对魏公子在京城的行踪,那宗和了如指掌,又加上对京城里跑官的路数门儿清,现在应对起来,从容得体,魏老爷子竟丝毫不疑。   过了一日,和魏老爷子闲谈时,魏老爷子满腹心事地问,“晚清的时候,科举废止,开科取仕的路子就绝了。现今是民国了,贤侄又是朝中有人,照贤侄看来,现今不经科考,又没有些书底儿,真的就做不成官了?”   那宗和听过,觉着魏老爷子这话中有话,只是摸不准这话中到底藏着什么玄机,思忖片刻,应道,“中国官场,积弊已久,眼下虽是民国,倡导民主法制,官场陋习,却是根深蒂固,难以改革,便是晚清时期,虽以科举取仕,但每年都有捐官取仕的事;至于官员暗中操持,流弊万端,不学而仕之人,累以万千,更何况当下军阀各自为政,纪纲松驰之秋?”   “照贤侄说来,现今便是书底儿不厚,使些钱财铺路,也能走上仕途?”   那宗和听了,想想那魏公子,眼下正在京城使钱铺路,投机钻营,便应和道,“那是自然,自古以来,有道是火到猪头烂,钱到公事办。更何况现在乱世纷拢之秋?”   魏老太爷听了,沉吟良久,抬头说,“老朽眼下有一事相求,不知贤侄可愿意相助?”   “噢?世伯不妨说出来听听,但凡小侄能做到的,断不敢推辞。”那宗和说得信誓旦旦。   “咳,”魏老爷子接过话头,开了口,“不瞒贤侄,老朽有一内侄,姓刁,单名斗,家道殷实,自小娇生惯养,不事正业。如今成人,一无长处,父母心痛他,不忍心赶他到社会上闯荡,养在家中。可这阿给却毫不理会父母的苦心,成天游手好闲的,偶或惹事生非。前天,听说贤侄从京城里来,大路通天,内弟便跑来找我,想托贤侄帮忙,在官场,给那阿给谋得一个职位。”   那宗和听过,抬头望了望甄永信,见甄永信微微颔首,便开口道,“这倒不难。”那宗和停住话头,斟酌片刻,又说,“只怕他胸无滴墨,又年轻历浅,身无名份,难以委以重任。如果先寄身官场,从科员做起,慢慢积累起资历,才可慢慢升入仕途。”   “老朽正是这个意思。”魏老爷子两手相击,说道,“只是这入身官场之事,还要贤侄帮衬才行。”   “这个好办。”和公子说,“做个初级科员,倒不需求托家父出面,小侄在地方官场中,有一干好友,我这次去上海,那里就有不少官场中的朋友,要是贤内侄肯与我同去,帮他谋得个官场的科员,倒也不成问题。”   “那老朽先替内侄谢过贤侄了。”魏老爷子听过,站起身来,就要拜谢,那宗和赶紧起身,扶住魏老爷子。   “世伯这是做什么?岂不折了小侄的寿。帮贤内侄谋个事做,在小侄这里,只是举手之劳,何须世伯行这般大礼?再说了,世伯的事,就是小侄的事,一家人怎么说起见外的话呢?”   那宗和一番表白,说得魏老爷子心中高兴,话也多了起来,坐下来问道,“照贤侄看来,内侄刁斗这事,大约得花费多少钱才行?”   那宗和瞟了甄永信一眼,见甄永信微微摇头,说道,“举手之劳,何须老伯破费,只消他带足个人的盘缠,随我去就是了。”   “那怎么行?”魏老爷子争持道,“官场上讲究的是礼尚往来,人情往份儿,哪有让贤侄破费的道理。这样吧,我先让他带五百块大洋随你去,不够的话,再给他汇去。”   “世伯想得太多。既然不听小侄的,只好听世伯的安排了吧。”   见事已说妥,魏老爷子唤来管家,派人去把内侄刁斗唤来。一会儿功夫,刁斗到了,进了堂屋,拜见了魏老爷子,傻呵呵地在主人身边立着,望着客人傻笑。甄永信见了,心里有了底,闭目向那宗和颔首,那宗和见了,看了看刁斗,也觉得满意,待魏老爷子把刁斗介绍给他,那宗和就与刁斗兄弟相称了,嘱咐一些路要小心的事儿,就吩咐他回家准备行装。 正文 第32章(2)   在魏府又盘桓了一日,第二天一早,一行人要上路。因为事先有过约定,魏老爷子也不太留,吩咐管家送上程仪,里面是按照儿子信中的嘱咐,偿还儿子在京城借人家的四百块大洋,另外又送上四十块大洋,做为赠送的程仪。那宗和推辞不过,甄永信在旁边说,“公子不要推脱了,既然魏老世伯诚意要送,不妨先带上吧,等回到京城,再还给魏公子就是了,免得在这里争持不休,让旁人笑话。”   那宗和这才把程仪收下,带上刁斗,一行人重新上了路。回到蚌埠,在码头上寻得一条船,讲好船价,往上海去了。   有刁斗在身边,几个人行动不得自由。拘泥枯索地在水上行了一周,到了上海,在外滩靠了岸。按世仁信上写的地址,在淮安路的一条弄堂里,找到了世仁的居所。   刚到楼下,就听见房中传来狂蜂浪蝶的娇嗲之声,琪友知道屋里不止世仁一人,还有一些浮浪男女在里面。怕甄永信闯进时,撞见尴尬的事,琪友在楼下,扯着东北汉子的嗓门儿,狂吼两声,“世仁!世仁!”   喊声刚落,楼上一扇窗户打开,世仁探出头来,向下瞅了一眼,惊叫一声,“爹!”转身跑下楼来。楼上的喧哗声也嘎然止住,四周一时肃静下来。一眨眼的功夫,世仁冲出房门,扑到甄永信身上,“爹,你怎么来的?”   “姑父找你几年了。”琪友现见甄永信情绪激动,知道他一时话语不便,在一旁抢着应道。“自从你离开金宁府,姑父就跟着出来了,这些年,差不多找遍了北方的各个城市,才从宗和这里打听到你的消息。”   刁斗站在旁边,不知就里,傻愣愣地看着一幕父子相逢的大戏刚刚上演,甄永信干咳了一声,向琪友递了个眼神,琪友立马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,赶紧收了口。   “你咋也来了,哥?”世仁又抱着琪友的肩膀摇晃着说,“咱哥俩有十多年没见面了吧?”   担心琪友把话说错了,甄永信抢着说道,“我去哈尔滨你舅舅家找你,你哥听说了你的事,就跟我一块儿出来找你了。”   那宗和见甄永信刚才给琪友使了眼色,知道这一局还没做完,不敢造次,拘泥地在一旁立着,等着看甄永信的眼色行事。世仁和琪友叙了旧,走过来拍了一下那宗和的肩膀,笑着说,“你小子发了财,拿大了?来了也不事先打声招呼?”   怕那宗和说走了嘴,甄永信抢着接过话来,“承蒙和公子一路关照,我和你哥才得以来这里见到你。和公子此次来江南览胜,顺道路过上海,还有一些事务要办。”说完,又转身指着刁斗说,“这位是蚌埠乡绅魏老爷子的内侄,刁公子刁斗,和公子受魏老爷子之托,此次带刁公子来上海,是要帮他谋得一份公职。”   世仁让父亲云里雾里的一通话说得发晕,理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,只是看父亲不住地给他递眼色,知道这其中必有名堂,便识相地不再多说,和刁斗寒喧了几句,把一行人请进屋里。   楼上的几个年轻人,听说世仁父亲找来了,纷纷迎到楼下,世仁一一把他们介绍了,上得楼上,见有几个尤物在坐,个个神情谨严,端坐在那里,不苟言笑,淑女似的。甄永信猜测,刚才楼上传出的嗲声嗲气,必是出自这几个尤物之口。虽说见甄永信一行人进来,几个尤物仍矜持地坐在那里,无动于衷,但看她们那身装束,甄永信就能大致猜出这些尤物是些什么货色。心想这世仁,果然不出自己所料,年纪轻轻的,一人独闯江湖,到底把持不住,已经开始堕落。当世仁把几个尤物介绍给他时,甄永信黑着脸,也不理会,几个尤物自觉没味,纷纷托辞有事,起身告辞了。   世仁住处还算宽敞,把一行人安顿下来,世仁和几个朋友,就带着甄永信一行人去了徐家汇,找了一家像样的饭店,摆开宴席,海吃起来,直把刁斗吃得烂醉,那宗和也有些撑不住了,一席人才散了筵,回到住处。   夜里,甄永信和世仁同睡一床。久别重逢,父子情浓,带着酒意,甄永信又像早先在家时那样,拿手摩挲着世仁的头顶,世仁则拿手抚弄着父亲的大脚趾。   “你去哈尔滨,呆了多久?”世仁问。   “两年多吧。”   “你去我妈的茔地了?”   “去了。让你大舅和琪友帮着,我花了四百块大洋,把你妈的坟重修了一下。”   “才花四百?”世仁说,“我早就准备好一千块了,带在身上,正瞅着得空儿,回去修呢。”   “不用了,我修完以后,看上去挺体面的,不用再修了。你的钱自个儿留着吧,另外,这些年,在外面做生意,现在我也攒了两万多块,这回跟我回去吧,那两万给你置办些田地和房子,再给你娶房媳妇,咱们爷儿几个,居住在一块儿,好好地在家过舒坦日子,别再到处闯荡了。”   “不成。”世仁不容置疑地反对。   “为什么?”   “金宁府,我是不打算再回去了,除非小鼻子滚蛋。我现在也适应这种闯荡了,现在冷丁叫我安下心来,住在一地过日子,恐怕还不习惯呢。”   “可你都老大不小了,咱们那儿,像你这么大的男人,哪还有打光棍的?”   “嘿,爹说些啥呢?难听死了,这里是大上海,别说像我这样二十多岁的男人,就是女人,在这里,三十多岁不结婚,你在大街上,随手抓一把,就能抓到一串儿。噢,对了,我二哥现在怎么样?挺想他的。”   “我都离家多少年啦?哪里知道他现在会怎样。”甄永信故意生气地说。   世仁听了,心里也有些发酸,知道父亲这么大岁数,还在外面奔波,就是为了寻找自己。想到这里,情绪也跟着低落下去。怕父亲太伤感,赶忙又寻了个话头,问,“那个叫刁斗的青年,是怎么回事?”   “我们三人到了蚌埠,本要乘船赶来上海,不料在码头上遇上了地头蛇,遭了他们的打劫,把琪友身上的盘缠,扒了个净光。临走时,我们都把钱存在了银行,只带些盘缠,都在琪友身上。走投无路,只好在蚌埠做了一单,在蚌埠东郊的驻马店乡魏老太爷那里,弄了点盘缠,才到了上海。”   “那一局,爹是怎么做的?”世仁兴冲冲地问。   “那魏老太爷的小儿子魏梦昼,是个候补知事,进京运动补缺,撞到了那宗和的手上。那宗和在京时,与魏公子交结,和我商量,要做他一单,只是爹近年疏懒得厉害,手头又不缺钱,本不打算做的,恰好又接到你的来信,就匆匆上了路。谁知在码头上遭了劫,只好硬下头皮,把魏家那一单做了。我让那宗和冒充京城人事部次长的和公子,和魏公子是至交,以和公子游历江南、给魏老太爷带来家信的名义,仿冒了魏公子,写了一封书信,信中说魏公子在京城运动乏钱,向和公子借了四百块大洋,让魏老太爷见信后,把钱还给和公子。眼见局已做成,魏老太爷又提出请托,让那宗和帮他的内侄刁斗,在官场谋得一个职位。为了成局,那宗和只好答应。这不,就把那个刁斗给带来了。”   “爹这一局,为了四百块大洋,看把你老累成这样。”世仁笑着说。甄永信听出,儿子是在笑话他。知道世仁经过“大师爸”的调教,现在翅膀硬了,便问,“听那宗和说,你一直跟着‘大师爸’,他现在在哪儿?”   “收山了,”世仁淡淡地说,“这两年,他带着我们四处营生,积攒了二十多万,半年前回昆山老家了。”   “你现在自己干?”   “哪能呢,自己一个人,能做什么大生意?我们师兄师弟师姐师妹的一大帮,今天你来时,碰到的,都是。平日谁揽到了生意,都相互串通着做。”世仁说“你打算把刁斗怎么样?”   “听说他家道不错,再吃他一局,甩掉就是了。”   “行,你要是用人,吱一声就行,我这里什么人都有。”   “你们平日里,都做些什么呀?”   “没准儿,”世仁说,“逮着什么就做什么,风门、回笼、火门、爵门、大局门、看院子、仙人跳……都做。”   世仁说了一大串隐语,甄永信大多不知道,怕让儿子笑话,他并不问仔细,听了之后,也不回应,世仁猜想,父亲一路颠簸,怕是乏了,父子二人停下话来,各自睡下。   早晨醒来,刁斗醒了酒,咧着嘴对那宗和说,昨晚喝大了。那宗和也不在意,说上午要去拜会一个朋友,担心刁斗一人留在世仁这里会露了馅,吩咐琪友带刁斗到江边去逛逛。   中午,那宗和回来,说找到了朋友,刁斗的事,已经谈妥,晚上要在裕隆兴宴请那位朋友。在家临走时,魏老太爷已交待过刁斗,凡是和公子为了他的事,请客吃饭这类的应酬,刁斗都要上赶子出钱。所以,今天刚听那宗和把话说完,刁斗就自告奋勇道,“晚上的酒席我来请。”   当晚,在裕隆兴的二楼包间里,那宗和请的客人早早到齐了,其实都是世仁的一群朋友。酒席摆上,又是一番胡吃海塞。吃饭时,和公子把客人介绍给刁斗,指着一微胖的男子说道,“这位高先生,和你表兄魏公子一样,日前也到京城运动过,现在补得江苏海阳知事,不日就将赴任。我已把你的事,和高先生说过了,高先生也答应了,改日你和高先生一道去海阳赴任就是了。只是人事部最近下发了通知,要求国家公务员至少要高小文化程度才行。你现在没有文凭,高先生在上海人脉广泛,说能帮你买到一张文凭,价钱也不贵,只三百块大洋。你看这事……”   刁斗几乎想都没想,解开系在腰间的包袱,取出钱来,交给那宗和,那宗和清点了钱数,又把钱如数交给了姓高的客人。姓高的客人也不客气,收起钱来,说了些官场的为官之道,嘱咐刁斗走进官场,通常先从职员做起,历练自己,慢慢再步入仕途之类老生常谈,听得刁斗如遇知己。   又过了一天,和公子找到刁斗,说高先生那边正准备履新,大多事务已准备就绪,只是履新后的人事安排,遇到了一些小麻烦。按说呢,安排机关公职人员,公事公办、照章办事就是了,可眼下官场不洁,市侩习气太盛,请托之风,屡禁不止,难以杜绝,现在到高先生家说情求托的人,都快把门槛挤碎了,没法儿,高先生不得不论价用人,要是你只想当一般的职员的话,那也罢了,看在我的面子上,不需要再格外花钱;要是你想当个科长什么的,没办法,求情的人太多,只好出价排序,价高者得。不知刁斗兄弟是什么意思,我今天特地来问一问。   “当一个科长,得花多少钱?”刁斗听了,眨巴了一会眼睛,问道。   “听高先生的意思,至少也得五百。”和公子应道。   “五百就五百,”刁斗当即发话,“我想当科长。”说着,解开腰间的包袱,取出五百块大洋,交与和公子。   三天之后,高先生突然跑来,找到刁斗与和公子,对和公子说,“我刚从南京回来,省政府的委任状,后天就要下发了,按官场惯例,门包费总得三百块,这些日子,我身上的钱全用去打通关节了,现在手头空空,该如何如是好?”   和公子听了,一脸的为难,喃喃道,“我这次南来,身上带了些盘缠,仅够车船开销。”停了停,又对刁斗使了个眼色,刁斗领会了,就随他一同走出屋子。来到门外,和公子对刁斗说,“你就先借他三百块,先作应急用呗,等到了任上,不出一年,就可收回成本。再说了,你将来在高先生的署里做事,你现在解了高先生的急,将来高先生还能亏待了你不成?”   刁斗听了,提了提腰间的包袱,哭丧着脸说,“我这里,现在都空了。”   和公子听了,沉下脸来,思量了一会儿,又对刁斗说,“你看这样成不成?我这盘缠里,还有些钱,先借给你三百两,给高先生拿去作应急用,你现在就回蚌埠家中,把这里的情况跟家里说一下,再取些钱回来作不时之需,,怎么样?”   那刁斗当官心切,这次来上海,前前后后,已花了一千多块,心想一千多块都花了,哪里还差这么三百块?当下答应下来,连夜乘船近回了蚌埠。   刁斗前脚步刚走,甄永信就让世仁到锦江路上又租了间屋子。好在搬家挪窝,在这些人身上,只是家常便饭。当天,一干人马就搬到了新居。   却说那刁斗回到蚌埠家中,喜滋滋地把上海这边的情况,添枝加叶地对家人吹嘘了一通,告诉家里人,他现在已是江苏海阳县衙里的科长了。家里人听了,喜不自禁,问他干嘛不到任上,却又跑回家中?刁斗就把高知事应着需用三块大洋的事说了一遍,家里人听了,一阵的心痛,问刁斗说,临上路时,不是给了你一千多块的盘缠吗?刁斗拍了拍腰间的包袱说,“你们不知道,上海可是个大码头,每天睁开眼睛就得花钱,带去的钱,全运动出去了。”   既然花了一千多块,得了个科长的职位,好歹豆包也能当干粮,那一千多块钱总算没白花,菩萨都请上了,哪里还差一柱香?因为这三百块大洋,挡了孩子的前程,岂不可惜,便一狠心,从箱底又划拉出三百块大洋,交给刁斗。   刁斗带上钱,日夜兼程,乘船回到上海,找到淮安路上次来时的住所,却见大门紧闭。敲了敲门,也没有人应声。问了问左右的邻居,邻居都说这里租房的人已经搬走了。刁斗心里有些懵懂,冷静下来一想,以为高先生一定是赴任去了,和公子等人也一定是跟着到任上庆贺去了。这样想时,刁斗来不及多加思索,匆匆又买了去海阳的船票,急急忙忙赶往海阳。行了几日,船到海阳,下船登岸,逢人便问县衙在哪儿。等找到了县衙,向门人打听了一番,得知这海阳县知事果然姓高,便兴冲冲地告诉门人,说,“我就是来给高知事当科长的。”   看门人见他说话这样牛气,也不敢怠慢,领他进了县衙大院,一同来到高知事的门外,禀报一声,“高知事,刁科长来见您啦。”   高知事听了,在屋里闷声闷气地问了一声,“什么刁科长?”跟着走出屋来。   看门人指了指刁斗说,“这位先生说,他是来这里给您当科长的。”   刁斗看着这里的高知事发愣,怎么也无法和在上海见过的高知事联系起来,怯生生地问,“你真的是这里的知事?”   高知事听了,瞪了刁斗一眼,忿忿地反问,“照你看事,难道我是假的不成?”高知事大喘了一口粗气,骂道,“你要是脑袋没问题,小心我给你关进大牢。滚!”   这一句骂,唬得刁斗两腿发抖,一边退下,一边结结巴巴说道,“我找错了,我找错了。”   出了县衙,刁斗才醒过神儿来,确信自己中了骗子的圈套。 正文 第33章(1)   甄永信无法适应上海的生活。最要命的,是上海人家里没厕所,只有一只马桶放在墙角,不用时拿盖儿盖上,用时,打开盖子就方便。往往吃喝拉撒都在一间屋子里,弄得人一点食欲都没有;每天早晨,街口停着粪车,家家户户把便桶端去倒掉,接着是用刷子哗啦哗啦洗马桶的声音,听了就让人倒胃口。   初到上海时,世仁还能陪着爹四处走走,没事时,和爹说说话。日子一长,就和自己的一帮朋友混到了一块儿,渐渐把爹扔在了一边。那宗和到了上海,也如鱼得水,成天和世仁他们混在一处,不再像在京城时那样,每天提着好吃的,来陪甄永信说会儿话。现在只有琪友,天天和甄永信在一起。一来是琪友的年岁,比世仁他们都大些,看不惯世仁他们平日里的胡乱作为;二来是甄永信在身边,让他总有一种若芒在背的感觉。而甄永信呢,一路上也因为有琪友在身边,收敛了不少,不敢做出什么轻薄的举止。这一老一少,两个男人,像两面对照的镜子,彼此监督着,各自在心里约束着邪念的冲动。世仁他们就不一样了,虽说不敢当着甄永信的面儿胡来,根据他们每天回来时的一脸倦顿,甄永信还是能推测出他们背地里,背着他,都干了些什么。儿子大了不由爹,甄永信隐隐感觉到,自己正在失去儿子世仁。虽然现在自己依然天天守着世仁,而世仁,却正像河岸边一条断了缆绳的小船,在他无奈的视野中,渐行渐远……   偶尔从世仁和同伙的谈笑中,甄永信能判断出他们正在做的,是些什么事情,手段有多残忍,往往让他心惊胆颤。有时,他想拿“江相派”的戒规提醒孩子们收敛些,不想每次他的话刚出口,世仁嘴角就露出不屑;或是说些不相干的,把他的话挡回;或是找一个借口,匆匆走开,令甄永信陷入失落无奈之中。想想这些年,为了寻找世仁,他几乎是毅无反顾,寝食不安。如今找到了儿子,就在儿子身边,他却觉得心里依旧寝食不安。慢慢的,他开始想家了,而且这种感受,越来越强烈了,甚至就像当初要找到世仁那么强烈。他惦记着二儿子世德。世德今年二十四了,中学早已毕业,不知现在干些什么;他早已过了成家的年龄,也不知现在结婚了没有,要是成家了,媳妇是哪里的人,谁家的姑娘,爹不在身边,婚礼办得是否体面?世义的腿脚不好,现在不知比原先加重了没有,世义媳妇怎么样了,两口子要是没有什么毛病,该有孩子吧,不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?玻璃花儿眼妻子的眼疾,比原来更重了吧,头上的白发,也该比原先多了吧,这一点,看看自己的头发,就该知道,离开家时,只两个鬓角有些花白,现而今,差不多是满头白发了。   “琪友,想家了吗?”一天,趁世仁他们不在身边,甄永信冷丁问了琪友一句。   “想!”琪友几乎本能地回答。   “好吧,”甄永信懒怏怏地叔嘟囔了一句,“把咱们的东西收拾一下,明天就走。”   听说父亲要走,世仁有些生气,“爹,你看你,才来这儿几天,就急着要走?在我这有吃有喝,玩的地方也比家里多得多,也没人惹着你,哪一点不比家里好?”   甄永信听了,苦笑了一下,说道,“爹有三个儿子,都是手心手背上的肉。”   世仁听了,不再说什么,停了会,又望着琪友说,“琪友大哥干嘛也走?大上海难道比不上哈尔滨?留下来,跟我们一块干吧。”   不待琪友答话,甄永信抢过话来说道,“你琪友哥都二十六了,早该成家了。这些年陪我四处找你,耽搁了多少年?”   “咳,”世仁叹了一声,“结啥婚呀,我手里有这么多姑娘,琪友哥随便挑一个先玩着呗。”   甄永信听了,脸皮胀得说不出话,只拿冷眼盯着世仁,像突然不认识了自己这个儿子。世仁立马明白,自己说话冒失,触犯了父亲,赶紧低下头,不再言语。   “世仁啊,”停了一会儿,甄永信走过去,拍了拍儿子的肩膀,说道,“临走了,爹送你一句话,你记着,保管有用:凡事都有一个道,顺道者昌,逆道者亡;背道而行,不能长久啊。”顿了顿,又说,“天赐人间三百六十行,行行都给规定了个‘道’,你们‘江相派’的山规,我想也不该只是为了应景而立,你还是记着吧。爹这次离家寻你,就是因为你一小任性无束,行动自由惯了,自恃聪明,却不懂得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道理,让爹放心不下啊。”   “行了,爹,我以后改了就是了。”世仁低着头应付道。   “去山中之贼易,去心中之贼难。只怕你积习已久,难以自克,爹这次来,本打算带你回家,留在身边束缚着你,父子相守度日,你却执意不肯。儿子大了不由爹,也只能指望你好自为之。”   当日,甄永信带着琪友上了路,临上船时,世仁要给他些盘缠,甄永信坚辞不要,只劝儿子小心行事,别让他在家中挂念。世仁点头称是。甄永信猜想儿子虽嘴上答应,实际上未必能做到,眼下父子一别,又不知何时再见,心头一阵发酸,哽咽着说了一句,“爹只求你做一件事,你能向爹发誓,保证做到吗?”   “什么事?爹说吧,我保证做到。”世仁说。   “自今往后,每到月底,你都给爹写一封信来,让爹知道你的行踪。”说到这里,停下话来,平了平心气,接着又说,“爹老了,怕再也不能千里寻你来了,说不准哪一天,一个掉头,就去了另一世界。爹只巴望着,在还有一口气时,能知道你的行踪,就知足了。爹也知道,你书底儿不厚,不要你多写,只几个字就行,成吗?”   “爹放心吧,”世仁眼圈也有些发红,咬了下嘴唇,轻轻点了点头,说,“我每月二十八号,保准给你写信。”   甄永信带着琪友,乘江轮,取道汉口,改乘火车到了北平。在北平,把银行里的存款取出,兑成金条,缝进围腰,系在腰间,不做停留,乘上火车,往关外去了。车到奉天,琪友继续北上。甄永信换乘南下的火车,往金宁府去了。   车到金宁府,天刚蒙蒙亮。下了火车,租了辆进城的马车,往城中去了。到了家门口,大门紧闭。给车夫付了车钱,甄永信下了车,走上台阶,敲了几下门。过了一会儿,街门开了。是儿媳妇,探头见是公爹,着实吃了一惊,“哎呀,爹回来了!”说着,接下公爹肩上的包裹,抻着脖子冲屋里喊道,“世义!快来看,谁来了?爹回家了!”   一会儿功夫,就见世义裂着怀,一瘸一拐地从后院跑来,接过妻子手里的包裹,咧着嘴问,“爹这是从哪儿回来的?找到世仁了吗?”   “从上海,”甄永信说,“找到了。”   “世仁怎么样了?他不回来吗?”世义媳妇抢着问。   “他在那边挺好的,不打算回来了。”   “我说嘛,”世义媳妇听了,得意地说,“老兄弟就是有出息,一小就能看出。”说完,转身先往家里跑,边跑边说,“我回家把恒荣他叫醒,叫他们过来给爷爷磕头。”   甄永信听了,心里一阵惊喜,问世义,“怎么,有孩子啦?”   “有了。”世义羞答答地应道。   “几个?丫头还是小子?”   “老大是小子,照你在家时给起好的名字,叫恒荣,老二是丫头,叫恒华,老三是小子,叫恒富,”   甄永信听了,心里一乐,忘乎所以,径直闯进儿媳妇屋里,见儿媳妇已叫醒了恒荣、恒华,正在给老三恒富穿衣服。恒富这时正似睡似醒,打了个哈欠,裤子刚穿了一条腿,一泡尿就滋到了被子上。甄永信看了高兴,一把将恒富抱在怀里,拿胡茬去轻蹭恒富娇嫩的脸蛋。恒富一边拿手推开甄永信的嘴巴,一边把剩下的尿,撒到甄永信怀里,把甄永信乐得大笑不止。   儿媳妇则让已经醒来的恒荣、恒华下地给爷爷磕头。两个小家伙怯生生地望着眼前陌生的老头儿,直往母亲身后藏,急得儿媳妇忙从身后拖出孩子,威吓说要揍他们的屁股。   “别打,别打,”甄永信放下恒富,一手一个,又抱起恒荣、恒华,劝说道,“孩子才多大?懂什么,自己家人,磕什么头?”   一番热闹之后,甄永信觉得身边似乎少了些什么,顺口问了世义一句,“你妈呢?”   世义见问,垂下头去。甄永信隐隐感到一些不妙,放下孩子,又问,“你妈怎么啦?”   世义见躲不过,抬头看了看父亲,低声说,“我妈走了。”   “走了?多暂?”甄永信惊得心口窝一阵发凉。   “去年冬天。”世义说,   “什么病?”   “大夫说是痨病。   甄永信这会儿浑身发冷,转身出了儿子的屋里,回到妻子的炕前。果然,自己和妻子从前住的房间,此时充斥着凉气,空气中弥漫着尘埃气味,天棚上荡着粘满灰尘的蛛网。从前这里可不是这样,这间屋子,是一家人的活动中心,无论是吃饭,喝茶,唠嗑闲谈,还是父亲教子,妻子训夫,全是在这间屋里进行的。在这间屋子里,一年四季火炕都烧得热乎乎的,即便是炎热的夏季,坐在炕上,也是热腾腾的。谁能料到,才几年的功夫,就物在人去,恍如隔世。想想妻子嫁到甄家,辛勤持家,训夫教子,虽对丈夫干过不少刻毒的损事,可毕竟是一心一意为了这个家,如今只因自己在外奔波,连妻子走时,自己都不能呆在身边送她一程。这样想着,一阵悲凉袭来,不禁潸然泪下。哭过之后,问世义,“世德怎么还不起来?”   世义见问,又把头低下。甄永信见了,来不及多想,问道,“世德怎么了”   “爹一路辛苦,也累了,先休息吧。家里的事,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,以后,等我慢慢再跟你说吧。”世义心神不宁地劝说父亲,仓皇的神情,反而暴露内心的不安,越发让父亲无法心情平静。   “不,现在就说。”甄永信坐到炕上,盯着世义问,“你现在就告诉我,世德到底怎么啦?”   世义为难了一会儿,见今天不说出真相,肯定是不行了,顿了顿,说道,“世德现在,呆在日本人的大狱里,在旅顺。”   “什么?”甄永信腾地站了起来,问世义,“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   “咳,说起来,事儿太乱。”世义思忖了片刻,说,“爹离家以后,那年冬天,世德就毕业了。当时的工作又不好找,出力的活儿,世德又不乐意干,就这么,只好在家呆着,成天和一帮朋友在街上胡混,我好言劝他,他也只当耳旁风;我妈担心他将来会走上我爷爷的老道儿,就张罗着给他说亲,指望成家后,让媳妇拴住他,能走上正道儿。不想世德的亲事这么难,知根知底的人家,一听说是他,都直摇头;不知根底的人家,世德又摇头。你也不回家,我妈大概也觉出自己身子不大好了,怕将来一旦家里没了老人,我兄弟俩会分扯不清。有一天,就把我和世德找到一块儿,把家里的东西分派了一下:乡下一千多亩田产,分给了世德,这幢老宅,分给了我。当时说,世德没娶亲前,先住这儿,等将来娶了亲,再自己分门立户。这样,我妈主持着,找来盛世飞和几个邻居,把分家的契约写下了。就在这当口,我才从世德的朋友嘴里听说,世德正和一个日本姑娘好上了。那个日本姑娘,叫东瀛莫须子,一家人是随日本开拓团来到中国的,在城东于家洼乱葬岗边上开荒种地。后来就出事了。”   “出什么事啦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那日本姑娘水性,和世德交往时,又和一个日本人好上了。那个日本人知道了,就找了两个同伴,教训了世德。世德吃了亏,咽不下这口气,找来一帮朋友,收拾了那三个日本人,结果就把一个日本人打残废了。现在金宁府是什么地界?是大日本关东州管辖的。打残了日本人,还有你的好?世德和那帮朋友,都给捉了进去。一些人扛不住日本人的刑罚,就招供说,是受世德的指使,才做了这些事。单就这一码事还好,不至于判得这么重,那帮人还招供说,世德还指使他们设局,欺骗了那个日本姑娘……”   “怎么欺骗的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起初,那个日本姑娘并没看上世德,因为世德是中国人。世德找了她多次,都让她拒绝了,世德就动了歪心思,让几个朋友埋伏在那姑娘每日放学回家必经路边的苞米地里,见那姑娘走过来,就从苞米地蹿出,装着要对姑娘做不轨的事,这时,恰好世德从这里路过,路见不平,英雄救美,一顿拳脚,把那群无赖打走。那日本姑娘心存感激,才答应和世德好上了。结果,东窗事发,数罪并罚,原本要判死罪的,是我把世德名下的田产全卖了,多方疏通,最后才改判了二十年。”   “二十年?”甄永信惊问道。   世义一脸无奈,望着父亲说,“有什么办法?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,刀把子攥在他们手里。”   乱箭攒胸,心力憔悴,甄永信支撑不过,瘫躺到炕上,一连数日,汤水不下。一家人吃惊不小。世义坐在炕梢,想出种种好听的话,劝解父亲;儿媳妇乖巧懂事,殷勤得不得了,一声一声“爹”叫着,一日数次,热汤端茶的,不时催促世义去请大夫。甄永信明白自己的病根儿在哪儿,一听说世义要去问医求药,便厉声止住,“爹有什么病?你就大惊小怪的沉不住气。爹这会儿,就这儿堵得慌,过几天就好了。你把那些大夫找来,不但看不好爹的病,白白让他们看了爹的笑话。”甄永信指着自己的心口窝儿说。   “可你老这么躺着,不吃不喝,总不是个事啊,这个家,现在还靠您撑着呢。”儿媳妇说。   甄永信听儿媳妇说话中听,心里舒畅了些,缓了口气儿,说,“我是一路上走得太急,有些累了,躺几天,就好了。”   儿媳妇果然有手段,一连几天,把孩子们撵到爷爷的屋里。小家伙们起初还怕生,装得斯文,过了两天,就和爷爷熟悉了,甄永信躺在炕上,看见孩子们,心里就高兴,见孩子们作闹,也不生气,反倒喜欢。儿媳妇就让孩子们抓起糖果,往爷爷嘴里塞。只几天功夫,甄永信心里就感觉松快多了,开始起床吃饭了;又过了些天,能下炕走动了。甄家大院,又有了往日的快乐。只是世德的事,是一块心病,叫他无法长时间高兴。   一天晚饭后,甄永信说要上街走走,便一个人出了门。世义毕竟年轻,为人处事,还显青涩,谅他在世德的事上,已经尽了力,眼下再和他商量,怕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。他打算去找盛世飞。盛世飞在讼场摸爬滚打了一辈子,什么样的案子没经过?一个地地道道的老讼棍,如今挤身官场,更是左右逢源,黑白两道亨通,找他问问,兴许会有些好办法。   “我的天,不是做梦吧。”见到甄永信时,盛世飞大张嘴巴,表情明显夸张,“多暂回来的?”   “快二十天了。”甄永信说。   “你看,世义这孩子,嘴太紧,都这些天了,也不见他说一声。”停了停,又问,“怎么样,小儿子找到了吗?”   “找到了,”甄永信说,“在上海,现在挺好的。”   “好!好!没事就好,没事就好。”盛世飞猜出甄永信的来意,却不愿提起这件尴尬的事,总是找话挡着甄永信,不让他提世德的事,看看见面的客套话已说得差不多了,就抻着脖子向里屋喊道,“孩子他妈,你到厨房去一下,叫厨师弄几个好菜,我要和甄兄喝几盅,我和甄兄几年没在一起喝过了,今天我们哥俩儿好好喝喝。”   盛世飞妻子听见喊声,来到堂屋,和甄永信客套了几句,下厨房去了。   “别地,”甄永信起身拦着说,“我是吃过饭才来的,世飞兄要是想喝,改天我请你到外面去喝。”   “不费事,我才雇的厨子,手艺真的不差。”盛世飞展样地说。   甄永信听出,盛世飞这是借机向他炫耀,便借着话头说,“回来后,我听说世飞兄这些年财运亨通,今日一见,果然不差,现今都雇上厨师了,真可谓鸟枪换炮,锦上添花,令人羡慕。”   盛世飞听了,心里得劲儿,嘴上却客气道,“甄兄笑话我了不是?小弟哪里敢跟你比,甄兄略施手段,银子就翻着筋斗往家里滚,哪像我,当个公差,挣着受气上火的小钱儿。”   甄永信有心思,无意和盛世飞扯着没用的闲淡,一当盛世飞停了嘴,就问道,“世飞兄,世义年轻,遇事不知轻重,我到你这儿,就是想从你嘴里掏句见底儿的大实话。看在咱们兄弟多年交情的份上,你告诉我,世德究竟是怎么回事,判了那么重的刑?” 正文 第33章(2)   看来事情是躲不过了。盛世飞脸上有些发胀。不管怎么说,两人是多年的至交,自己又在司法界混事,朋友不在家时,朋友的儿子出了事,仅仅是流氓滋事,就给判了个二十年,是有些过分了,要是自己当初用心周旋,兴许不会这么严重。事到如今,好友来了,虽嘴上不说质问的话,可就像眼下这样来细追究竟,在他心里,还不跟好友当面质问一样?盛世飞作了一会难,埋怨起世义来了,“世义这孩子,太小家子气……”   “你是说,世义不够上心?”甄永信吃惊地问。   “上心倒是上心,只是做事不够大方。”盛世飞说,“其实世德这回出事,充其量只能算是流氓滋事。可他偏偏打了小鼻子,事情就闹大了。被打的那个小鼻子,拉到医院时,眼看快不行了,当时是按故意杀人案办的,世德被直接捉到了大连。小鼻子怀疑世德他们杀日本人,背后一定有政治动机。可巧,那个小鼻子命大,被救了过来,后来经过审讯,才知道,他是为了一个日本姑娘滋事斗殴。只是世德他们是团伙犯罪,打的又是日本人,那小鼻子又落下了残疾,世德又被定成首犯,就给判了二十年。当时我一听到消息就急了,找世德商量,要去大连找一个小鼻子律师出面辩护,一个流氓滋事罪,最多判个七八年,也就顶天儿了。可世义心痛花钱,偏偏找了个中国律师替世德辩护。世义自身就是律师,中国律师在办大案时,法庭上一点份量都没有,这一点,世义又不是不知道。咳,结果就像现在这样了。”   “雇一个小鼻子律师,得花多少钱?”甄永信问。   “一万多块大洋,就差不多了。”   “中国律师呢?”   “能便宜一半,五六千的样子。   甄永信回家后才知道,妻子临走前,把家产分给了两个儿子,老宅归了世义;那一千多亩良田,全分给了世德。除此之外,妻子手里的现款,也不下三万块大洋。甄永信猜想,妻子之所以趁他不在家时,匆匆把家产分了,一是她自己已感觉到来日不多,怕她走后,孩子们分家析产时闹出事端;二来是担心丈夫一旦把小儿子世仁找回,势必回瓜分自己两个亲生儿子的财产。真是一窝向着一窝。当妈的,临死前,怀里都搁不下自己的孩子。甄永信猜测,妻子走后,手里的三万多块大洋的现钱,因为世德不在家,现在已全归了世义。可是世义说过,当初为了救世德,把世德分得的田产全部变卖了。正常的话,那些田产,至少能卖出七千多块。也就是说,世义只要再添补一些,凭甄家的势力,请一个小鼻子的律师,一点问题都没有。退一步说,即使世义手头紧,一时拿不出这些钱,只要把事情告诉他妈,凭甄永信对妻子的了解,妻子是不会坐视不管的。这样一想,甄永信心里一阵发冷,不由得往坏处去想,疑心世义会不会担心世德出狱,一无所有,势必会赖在他身边不走,所以才一狠心,对弟弟落难,坐视不救,以便让世德长期呆在监狱里?世义会不会暗地里已摸清了母亲的私房钱,怕世德将来和他瓜分,所以才坐视不救弟弟,让世德长期呆在监狱里?   “甄兄冷吗?先吃杯热茶,暖暖身子。”盛世飞说话,打断了甄永信的思绪。甄永信赶紧收回神儿来,说道,“噢,不冷,不冷。”说着,端起茶杯,品了一口,把杯放下,问,“世飞兄帮我想想,看眼下有没有什么好办法,能帮我把世德弄出来?”   盛世飞听了,惊得把刚刚喝到嘴里的茶水,又吐回杯里,看了甄永信一会,问,“甄兄不是在开玩笑吧?”停了停,又说,“那小鼻子的监狱,墙高基深,电网密布,全是日本宪兵把守,飞鸟不入,插翅难逃啊。再说了,你也该清楚,现在咱们是亡国之人,日本人在这里设的法院,其实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,对中国人的审判,哪里有什么公理可言?平日根本就不许犯属探监,你如何靠得近呢?”   甄永信知道,盛世飞胆小怕事,怕挂连着自己,故意拿这些话来吓唬他,让他知难而退,也为自己退脱身留下借口。看到了这一点,甄永信也不强求,放下身份,说起软话,“世德毕竟是我的儿子,不管犯下什么大案,却也不能断了父子亲缘。世飞兄说小鼻子监狱看守森严,这一点,我信。可监狱再严,里面也总得有中国杂役吧?今天来找世飞兄,就是求世飞兄帮我打听打听,看能不能找到什么门路,让我得到世德一个口信也行。一应费用,全在我身上。”   “咳,甄兄把话说哪儿去了?这个节骨眼儿上,还讲什么钱不钱的。”盛世飞一边嗔怪甄永信,一边皱着眉头思忖一会儿,说道,“哎,你还别说,真有这么一个人,能帮甄兄了却这个心愿。这个人姓钱,名研开,原先是大连法院刑事庭长,前年有人举报他受贿,后来查无实据,就被改派到旅顺大狱,做了典狱。你去找他,兴许会有些办法。”   “世飞兄与他交情如何?”   “还好,素常有些业务交往。   “那就麻烦世飞兄替我写一封信,我带着去找他。”   “不用,”盛世飞说,“你就这么去找他,什么也不需要带,找到他,提起我就行了。”   甄永信知道,盛世飞怕事情办得不妥,会挂连到自己,为自己留了后手,所以才不肯替他写信。好在世态炎凉,甄永信也见惯了,便不在意,起身要走。盛世飞本要留他吃饭,见他坚持要走,也不十分强留。   回到家里,已是入更时分,城墙上的更楼里,不时传来更夫的梆子声。儿子世义见爹回来,才放下心来,问道,“爹上哪儿去了?”   怕世义担惊受怕,甄永信只淡淡说了句,“到街上走走。”他原本想问问世义,当初替世德打官司时,究竟为什么,才没给世德聘请小鼻子律师?转念一想,这样一问,势必会让世义多心,父子间平添了许多生分,何况眼下已是儿孙满堂,妻子生前,已把房子分给了世义,现在自己住在这里,虽说还是一家之主,日日享受一家的孝敬,可一旦要是和世义一家闹生分了,儿子一家不理自己了,那时,必将生出许多事端。想到这里,便装着什么也不知道,回屋睡下了。   早晨起来,甄永信说这些日子,在家呆着烦闷,要出去走走,到大连去看看光景。   “晚上不回来了?”世义问。   “看看再说。”甄永信说,“时间宽余,就赶回来;要是时间不宽余,就在那里住一宿。”   看父亲天天在家里呆着憋闷,世义心里也不是滋味,现在见爹要出去散散心,觉得也挺好,就吩咐媳妇给爹带点钱,路上好用,又嘱咐道,“你可别在外面呆得时间太长了,叫我们不放心。”   “不会的,”甄永信说,“我有零钱,你们的钱,也不宽余,自己留着用吧。”   话虽这么说,儿媳妇还是把十块大洋揣进公爹的兜里。眼见儿子、儿媳妇这么孝顺,甄永信觉得,自己昨晚在盛世飞家,曾疑心过世义不作为,真是冤枉世义了,幸亏回家后没把口风露出,不然,父子间的隔阂,不知几辈子才能弥合。   甄永信到旅顺时,已是中午。顾不上吃饭,直奔大狱去了。大狱在白玉山下。到了大狱门口,果真像盛世飞说的,高墙电网,飞鸟难入,四围是日本宪兵把守,戒备森严。甄永信不通日语,站在大门外,不敢上前和日本宪兵搭话。过了一会儿,从旁边的小门里,走出一个老头,装束与日本宪兵不同,甄永信猜测,这人应是监狱里的中国杂役。便放开胆子,上前搭话,果然,老头听得懂。   “什么事?”老头冷眼盯着甄永信问。   “我要找你们的钱狱典长。”甄永信边说,边掏出一封昨晚他摹仿盛世飞的笔迹,写给钱狱典长的一封短信,交给老头。老头接过信,让他在外面等一会儿,转身进到里面。   一会儿功夫,老头带着一个人出来,向甄永信指了指,说,“喏,就是他。”   甄永信向那人看去,但见那人身材短矮,面色铁黑,单眼皮,小眼睛,颧骨上凸着横肉,猜想,这人就该是盛世飞说的钱研开。   钱研开走到甄永信身前,问道,“你姓甄?”   甄永信笑了笑,点头说,“是。”   “你找我,有什么事吗?”钱研开又问。   看钱研开言语冷硬,一脸威严,公事公办的架势,甄永信心里多少有些失望。可是已经来了,只怕这是救世德的最后一个机会了,便不想错过,壮着胆子,放底声音说,“世飞兄托我给你带来一点东西。”   不料此话一出,钱研开脸上立马解冻,露出笑来,甄永信见了,心里有了底,觉着世德有救了。钱研开笑了笑,说,“世飞兄真是讲究,我俩谁跟谁呀,真是的,还带什么东西。”   “这里不方便,请钱狱长借一步说话。”甄永信紧跟着说。   钱研开顿了一下,对甄永信说,“你稍等一下,我回去交待一下就来。”说完,回到大门里。大约一袋烟功夫,又从大门里推了一辆自行车出来。二人一道往前走了一段路,拐到一个街角,甄永信问,“钱狱长可知,这附近有什么像样的好饭店吗?”   “前面的望海楼就不错。”钱研开向前面的一座酒楼指了指,二人就往那边去了。进了酒楼,甄永信要了一间雅座,二人坐下,点了些洒菜。等着上菜的功夫,甄永信见门外无人,从怀里掏出两根金条,递给钱研开。钱研开见了,故作惊讶,连忙推辞。“甄先生这是做什么?”   甄永信使了个眼神,暗示钱研开不要声张,小心让外人听见。那钱研开果然听话,不再争执。   “钱狱长切勿推辞,”甄永信低声说道,“这些只是兄弟的见面礼,钱狱长收下无妨,兄弟还有一事相求,钱狱长如能成全,将另有十条相送。”   钱狱长见甄永信说话爽快,办事周密,猜想他必是道中之人,便收下金条,问道,“甄兄有话,但讲无妨,只要小弟力所能及,定会玉成其事。”   “犬子甄世德,前些年在街头滋事,打了一个日本人,不料被日本人课以重刑,眼下就关在钱兄这里。”   “噢,这么说,甄兄就是甄世德的父亲?”   “正是。”   “对上了,对上了!”钱研开说,“这年轻人是冤了些,我刚来时,调阅宗卷看后,也觉得罪不当罚。可甄兄也该知道,眼下是日本人的天下,又能奈之如何?不知甄兄此次找我,想让我帮做什么?”   “救他出来。”甄永信说得斩截。   钱研开听罢,故作惊讶,看了甄永信一会儿,说道,“这怕不易吧。甄兄也看见了,这所监狱,墙高基深,又是日本宪兵把持,要想往外捞人,真比登天还难。”   “所以才找到钱兄,求钱兄帮着想办法。”怕钱研开漫天要价,甄永信点了他一句,“我在江湖上,曾听人说过,监狱之中,可以花钱雇人代替服刑,连死囚也可出钱找人替代。”   见甄永信也熟知些狱中玄机,钱研开推托说,“甄兄所言,是中国的监狱,这里是日本人的监狱。小鼻子办事,爱较真儿,不像咱们中国人这样好通融。”   “照钱兄看来,就没有一点办法?”   钱研开一手插进兜里,拿手摩挲兜里的金条,一手捻着胡须。一个主意没想出,点的菜上来了,二人开始端杯吃起。吃了一会儿,钱研开说,“我倒有个主意,就是牵涉的人太多,挺费事。”   甄永信听出,钱研开是在变着法儿勒他,好在眼下钱不是问题,救人要紧,便不再犹豫,开口道,“钱兄但做无妨,花多少钱,说一声就是了。”   钱研开听了,沉吟片刻,说,“怎么也得再加五条,才能堵住那些人的嘴。”   “一点问题没有。”甄永信当即表态,“什么时候要,钱兄给个话,我随身带来就是了。”   “你看啊,”钱研开放低声音说,“这事,我打算这么办,现在监狱里人满为患,关押了近五千号人。小鼻子又忒小气,不想再扩建狱室。狱中人多,饮食不好,常有囚犯瘐毙牢中。狱室中出了死人,通常要通知驻监的日本法医验明,就用监狱里的驴车,拉往后山的乱葬岗扔掉了。那小鼻子法医,平日住在狱里,好喝几口酒,和我挺投缘,到了时候,趁我请那法医喝酒的当口,让令郎装死,我让法医随便开具一张死亡证明,让两个杂役,把令郎拉往后山乱葬岗上扔掉,到时候,你在那里等着,给令郎换身衣服拉回家,这事就算做成了。”   甄永信听了,直想离席给钱研开跪下磕头,又怕钱研开看透自己的心思,趁机狮子大开口,便稳了稳神儿,像正在商谈一笔生意一样,问钱研开,“钱兄看,我什么时候把钱带来?”   钱研开知道,甄永信是在问他具体的行事时间,干咳了一声,说道,“咳,现在的人哪,都很实际,见钱干活,无缘无故,谁肯担着这么大的风险,替别人出力?这事,就看甄兄急不急了,甄兄要是着急呢,明天就可以做;要是不急,等几天也行。可有一点,甄兄得向我保证,令郎出去后,不能再呆在小鼻子的地盘上,一旦再让小鼻子逮着,他自己倒霉不说,还要连累我们也跟着遭殃。不知甄兄能否保证这一点,能成,咱做;不行,趁早说出实话,免得到时候一块遭殃。我可是看在盛庭长的面子上,替甄兄冒这个风险的,一旦走了水,盛庭长也脱不了干系。”   “这个请钱兄尽管放心,犬子一旦出来,我保证让他远走高飞,永不回来。”   当下,二人合计了交接的细节,当天下午,甄永信又乘火车返回金宁府。进了城,甄永信长没直接回家,径直到了西城区徐二家里。徐二早已成了家,平日还是以赶马车为生。见甄永信来了,徐二吃了一惊,“哥这些年去哪里啦,一点音信也没有。”说着就往家里让。   甄永信见徐家院子里有些脏乱,站在门口推托说,“不了,我还有事呢,急着回家。我来问你一声,明天给哥出趟车,行不?”   “哥说什么话呀,哪有什么行不行的,哥要去哪儿,吱一声就行,还商量什么?”   “我明天要去一趟旅顺,一早天不亮就得动身,你给牲口多备些草料带着。这是车脚钱。你先拿着,不够,哥再给你。”甄永信说着,便把早晨儿媳妇给他带在身上的十块大洋,递给徐二。徐二像怕烫手似的,直往后躲。   “哥,你这是干什么?一年到头不用我一次车,今儿要用一次,还要给钱,又给这么多钱。要这么说来,我欠哥的,多暂才能还清?”   “一码是一码。你靠拉脚吃饭,哥现在手头宽余,就算给你些零花钱,算得了什么?快拿着,等多暂哥要是落了露,你再帮哥。别再磨叽了。”   徐二还要争持,甄永信一把将钱塞进他怀里,嘱咐道,“明天一早去接哥,晚上早点睡吧。”说完,转身去了。   第二天一早,徐二拉着甄永信出了城,直奔旅顺去了。车到旅顺,在监狱门口约出了钱研开,到了前一天吃饭的酒楼,要了个包间,甄永信把金条如数交清。见钱研开没带家什,甄永信便把自己的围腰都给了他。钱研开也不客气,把外衣脱了,系好围腰,重新把外衣穿好,告诉甄永信,“一会儿我派监狱里的车夫来找你,让他带你去夜里接人的地方。你就在那附近等着,不出意外,二更之前,我就把人送到。你别忘了把他身上的囚服换下,最好放一把火给烧了。你们从大路走,就行,用不着慌慌张张地走小路,这里是海防地带,走小路,反倒更危险。”   甄永信一一记住。钱研开交待完,也不留下吃饭,就回去了。   甄永信点了几个菜,和徐二边喝边等监牢里的车夫。两三杯酒过后,有人找到酒楼来。甄永信看去,正是昨天他在监狱门口见过的老头儿,才知道,这人就是牢里的车夫。起身给老头让了座,说一些恭维的话,那老头也不客气,大大方方地坐下,该吃该喝,不须谦让。甄永信见了,猜想这些人,平日里都是吃惯了。   酒饭吃得差不多了,看看天色不早,老头说,“走吧,看看去。”几个人付清了饭钱,下楼坐车往后山乱葬岗那边去了。那里离城区不远,就在城北白玉山后坡,马车行了不到半个时辰,就到了。抬眼望去,蒿草遍野。坟冢重叠,藏没于荒草之间。在乱葬岗边上,有一个大坑,大坑不深,野草间露着白骨,阴森骇人。大坑边有一条山路,和山下的官道相连,几乎被野草遮没。老头指着大坑边的山路说,“晚上,我就把人放到这儿,等我们走了之后,你们再过了把人拉走。”   甄永信点头答应。老头跳下车去,说,“行了,你们就在这眼目前,找个地方歇着吧,我回去了。”   甄永信要用车送老头回去,老头摇摇头说,“别折腾啦,你们还要赶挺远的路呢。”   “哥,”见老头走远了,徐二问道,“你来这儿干什么?”   “世德在他们牢狱里,听说快不行了,他们今晚上,就打算把他抬出来扔了,这里是监狱扔死尸的地方。我托了熟人,打听到这个消息,今晚咱就在这儿等着,等他们把世德扔在这儿,咱就把他拉回家。好歹也要让世德进甄家的祖坟,不能让他成了孤魂野鬼。”   徐二听,汗毛倒竖起来。想当年在街上混混,号称天不怕,如今听了这事,两腿开始不听使唤了,跳起了电击舞。幸亏看见甄永信一脸冷肃地坐在车上,才稍稍安了神儿,坐在车上,不敢落地。   山中的夜色,格外来得早。落日下山,余辉袭来,山里慢慢阴暗下来。一些夜游的小动物,也渐渐多了起来,附近游荡的野狗,不时来这里光顾一下,瞪着冒绿光的眼睛,站在远处向这里窥视,看看没有什么猎物,当看见甄永信几人,便掉头跑开了。树上的毛头鹰,偶尔在树枝上凄啼一声,惊得徐二头皮发麻。辕马也显得有些不安,虽说落黑前,已喂饱了草料,现在却烦躁不安起来,昂着头警惕着夜空,不时拿鼻子打出一串吐噜,让徐二的心,也跟着一缩一缩的。   大约一更将过,远处传来木轮车的吱呀声,渐渐的,山下有黑影出现,黑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。过了一会儿,黑影到了大坑边,听有人喊了一声“吁!”黑影就停在了那里。又听有人说,“抬下来吧。”就见两个黑影,从车上抬下一个东西,放到地上,接着,有人把车赶下山去。   不等黑影走远,甄永信对徐二说,“走,咱去抬过来,拉走。”   徐二两眼腿发软,壮着胆子,浑身不停地颤抖,跟在甄永信身后,到了黑影刚才停下的地方,见一个黑东西横在地上,知道是世德。甄永信说,“老二,你身子壮,过来抬头,我抬脚。”   “照哥说的。”徐二说着,两手托起世德的头,猛一用力,将世德抬起,正要迈步,突然听世德说道,“爹,放下我吧,我还是自己走着舒服。”   这一声,把徐二惊得不轻,头发梢都竖了起来,两手一松,向后跳了两步,嗓子发紧,结结巴巴说,“哥,世德没死呀。”   “我本来就没死嘛,是他们叫我装死的,”世德从地上爬起来,冲着徐二抱怨,“你是谁呀,差点没把我摔死,我两眼都冒金星了。”   “行了,快上车吧。”甄永信催促世德,“这是你徐二叔,帮我来接你回家的。他还以为你死了呢,看把你二叔给吓的。”   “是二叔呀,”世德边说,边往车边走,“下半晌,他们提审我,钱狱长悄声叮嘱我,要我天一落黑,就装死。同室的弟兄们报了上去,听说小鼻子那法医,去喝酒了,都没过来看我一眼,就开具了死亡证明,接着就有人把我抬了出去,装上车拉走了。我还以为是我哥来接我呢,刚才一听声音,原来是爹。爹多暂回来的?”   “别说话,”甄永信叮嘱道,“等回家再说。先把囚衣脱了,换上这件。”说着,把一件衣服递给世德。   世德把囚服脱下,甄永信就手团了一团,扔到下午拾好的一堆干柴上,把柴草点着,火苗蹿起,借着火光,徐二赶车,沿着山路,一路向官道奔下。上了官道,吆喝一声,两匹马就撂开蹄子,往东北方向去了。   “老二啊,”当马车行在官道上,甄永信低声嘱咐徐二,“哥有一件事,要求你。”   “哥有事,尽管说,还求什么。”徐二这会儿也恢复了正常,说起话来,又开始扔大的。   “今晚的事,只能咱仨知道,多一个人知道,可就危险了。弄不好,还会掉脑袋的。”   “哥尽管放心好了,今晚的事,就烂在俺肚子里了,谁也不会知道。”   “有你这句话,哥就放心了。”   马车行了大半夜,鸡鸣时分,到了金宁府,一进了城,拐到甄家门前,不等马车停稳,世德就跳下车,一推街门,果然是虚掩的,父子二人闪身进去,徐二就把车赶走了。   甄永信让世义把耳房的门打开,在耳房里铺了张床,让世德先住那里。白天门上加了锁,晚上才打开,世德才可在院子里转转。   几年的监狱生活,世德已给折磨得不成人样儿了,头发几乎粘在一起,虱子在发丝间穿行。甄永信找来一把剃刀,胡乱把世德的头发削掉,又端来一大盆水,让世德在屋里洗了澡。大约过了十几天,世德脸上长了肉,脸色也好看了,头发也长了起来。   想想留世德在家,成天过着见不得人的日子,也跟蹲监狱差不多。当初救他出来时,曾和钱研开起了誓,救出世德后,要让他远走高飞,永远离开小鼻子管辖区。甄永信就有了打发世德去上海,到世仁那里的念头。准备了一段时间,在大姑山寻了一条鱼船,给了船东一笔钱,让世德带上盘缠,取道山东,到上海世仁那里安身。   半个月后,收到世仁的来信,得知世德已经安全到了上海,甄永信心里悬的一块石头,才算落了下来。 ╭╮       ╭╮  ╭╮  ││       ││  │└╮ ╭┴┴———————┴┴╮~└—╯╭-会员须知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╮ │           │ │ │ │           │  │○潮人中文网整理! │ │ >       < │ ╭╮ │⊙ http://crtxt.net │ │○  ╰┬┬┬╯  ○│o╰╯ │○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│ │    ╰—╯    │ │○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│ ╰——┬o———o┬——╯ │○ 潮人中文网欢迎您! │    ╭╮ ╭╮   ╰─-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─╯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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